书城小说七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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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小兴安岭火车站站台上,红旗飘展,锣鼓喧天,一幅大标语写着“热烈欢迎知青老师回农场排忧解难”、“农场永远是知青们的家”等等。韩场长、韩小冬、娟娟在站台上一会儿跺脚,一会儿捂耳朵,明明知道还有半小时火车才能进站,却很怕火车会提前进站似的站在那里等着,盼着。

火车停稳了,车门一打开,旅客们挤着下车。韩小冬和爸爸,还有娟娟,并排一起站在车门前。锣鼓声更响了,韩小冬把举起的“七七级旗”一摇晃,车头、车尾的王宝艺、宋奎祥、郑风华、黄夫子等三十多人呼啦啦跑过来,边跑边喊:“韩——小——冬,韩——场——长——”他们很快聚集到了“七七级旗”下,拥抱、欢呼、跳跃,寒气仿佛已经不在他们的知觉和感观里了。

十二月初,知青返城来了个高潮,不管什么理由,只要农场肯放,城里就收。那些日子,农场职工、干部怨声载道。韩场长只是默默地坐在办公室里抽烟,一天时间,整整抽了两条半烟。家里人来叫他,他站起来的时候晃了几晃,差点儿晕倒。家里人急忙找来医生,医生说是“烟醉”,吸吸新鲜空气就好了。果然是这样。他走出办公楼门口的时候,一帮知青,其中叶飘飞成了领头人物。她已经没有当年女知青的样子了,和几名男知青,后边簇拥着上百名知青,扭拧着大客车司机陶老迷来到了他面前。叶飘飞领头喊着韩场长,告状陶老迷不肯送返城的知青去火车站。后边的知青们一起哄着,叶飘飞叫得最欢、最激烈,还有要打陶老迷的架势。陶老迷见到韩场长,一下子有了胆量,一撸胳膊,甩开他们质问:“你们这些知青就是一批狼!有没有良心?说来是你们,说走又是你们……”

原来,陶老迷的儿子是高三学生,叶飘飞就是他孩子的班主任,当然这火气就大了。还是韩场长说服了陶老迷,并陪同他一起把这批知青送到了火车站,还一起进了站台。叶飘飞等要登车的时候,百余名知青簇成一团深深给韩场长鞠了个躬。叶飘飞深情地说:“老场长,请你理解,我们不是没有良心的狼,我们本来就不应该面对你们这些好人来这里……”

“明白……明……”韩场长哽咽了,说不出话来了。说不上是什么心情,眼泪不停地滴着,直到火车缓缓开动。一张张紧贴在车窗上的向他告别的脸贴得越来越扁,列车越开越快,他还一直呆呆地站着流泪。

韩小冬、娟娟等人都没有发现,火车轰轰放慢速度驶来的时候,韩场长又流泪了,这泪滴得很慢、很慢,可他的心情比送知青们返城时还激动。当然,这种激动和那种不是一个滋味儿……

韩小冬呼喊着让大家快上车,韩场长激动地向车门口直挥手,说不出话来。娟娟一头扑在黄夫子怀里,扯着爸爸的手,最后上了大客车。韩场长随后上车坐到了黄夫子身边的一个空位子上。车门“咣当”一声关闭,大客车缓缓开动,从站台直奔农场驶去。

王宝艺向郑风华介绍着如何给同学们发电报的情况,两人都很激动。这时,小霞也凑了过来,韩小东逗趣说:“这回,只有我们的班长偕夫人了。”

王宝艺不让小霞来,可是她硬要来,让韩小冬这么一说,不好意思了,说小霞:“你来干什么呀?”

小霞说:“就兴你们考上七七级本科的来,就不兴我们考中专的来呀?我来有我的用场,我是专门来给要参加高考的学生们辅导考试时如何不失误的。”她这么一说,立即引出一片掌声。

韩场长说:“你这一来呀,我老伴儿对你和宝艺的事情就放心了。”大家都鼓起了掌。

“夫子,”韩场长心情平静了,主动和黄夫子说话,“我看了你和叶飘飞签字的离婚协议书就签了字,民政科非让你来,我说不用了,离婚手续不可能是假的吧?”

“协议书?”黄夫子奇怪地说,“没有啊,我没和叶飘飞签什么协议书呀!”

“哎呀!”韩场长说,“那就是叶飘飞模仿你的字体签的名。这不要紧,她可能体贴你学习时间紧,你告诉我实话,这离婚是假的吧?”

黄夫子竟不含糊地说:“离婚还有什么假的呀,要离就真离!”他一下子激动起来。

娟娟抱住黄夫子大哭起来:“爸爸,不离,不离,你不和妈妈离婚……”

王宝艺站起来说:“夫子啊,你太夫子了。你们家那区知青办不给已婚的知青办返城手续,你说怎么办?连老场长都理解了,你别夫子了。”

车厢里都议论起来,理解叶飘飞的占了多数。

黄夫子激昂地说:“不管怎么说,我说过多少遍了,就是不愿意干这种弄虚作假的事情。”然后抱着娟娟说:“娟娟,不是你爸要离呀!”

娟娟捶打着黄夫子说:“是你,就是你!”

黄夫子说:“娟娟,你大了,懂事了,爸爸有爸爸做人的道德准则,那是你妈妈逼着我叫号说,离就真离……”

娟娟说:“不对,还是你先叫号!”

黄夫子说:“娟娟听话,等找时间咱爷俩好好讨论讨论这个问题。”

大客车一阵颠簸,父女俩紧紧抱在了一起。车厢里的人也都找个把手,身子随车厢晃动着。

韩场长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了,是不是在叶飘飞递交的协议书上签字签错了?看到黄夫子这样,他茫然地问了句:“是不是因为我……”

黄夫子看出了韩场长的心思,截住话劝慰他说:“老场长,这事情根本不怪你,她心里想这么干,怎么也挡不住。她要是找我,我也会在协议书上签字的。”

韩场长直叹气,娟娟倚在黄夫子怀里又捶又哭。韩小冬吼了一声:“多大了,还整这景儿,这怨你爸爸吗?天要下雨,娘要改嫁,你说怎么办?”

娟娟瞧了韩小冬一眼,不哭了,不是服他的训话,而是觉得欠他的太多了,好像怎么都还不过来,没有一点勇气去反驳他。

韩小冬坐在黄夫子前排,猛一回头说:“夫子,叶飘飞这不是耍人吗?咱七七级大学生就这么好耍吗?等毕业分配工作以后,漂亮的姑娘千千万,随夫子挑来随夫子换……”

“去你的,”娟娟终于忍不住了,“闭上你那张乌鸦嘴!”

韩小冬反击一句:“怎么说话呢?”

“小冬!”韩场长喝一声,“你这张嘴呀,不胡说行不行?”然后劝娟娟:“娟娟,你小冬哥这张嘴就是好贫,你也不是不知道。”

郑风华在隔边座位上一探身子说:“娟娟,这事情你妈妈确实做得不对。你尽管好好学习,大人这种事情你就别管了,管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没用?”娟娟使劲嚷起来,“反正,我就是不同意他们离婚!”

“好,娟娟别哭了。”黄夫子说,“等暑假咱们一起回去和你妈谈,本来我们之间也没啥……”

娟娟刚要说什么,大客车已经到了场部招待所门口。天晚了,场部子弟校的一名副校长、剩下的十多名老师都在门口敲锣打鼓等着。招待所土暖气烧得特别暖和,韩场长招呼着大家,简单洗漱一下就开始吃晚饭。饭前韩场长致辞,无非是感谢、欢迎的话,引发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接着非找个代表说一句,大家异口同声地推举郑风华,他言辞不多,有一句话拨动了人们的心弦:“……父老乡亲们,北大荒永远是我们的故乡,我们永远是北大荒的儿子!”餐厅里又爆发出一阵掌声。

晚餐要结束的时候,子弟校副校长给同学们讲了高三毕业班课程进展情况。根据郑风华等每人的特长,发了语文、数学、立体几何、历史、地理、政治等教材,还分了班,然后建议说:“由于时间紧,任务重,以往是早上八点钟上第一节课,现在,学校想六点钟就上第一节课,除半小时午饭外取消了午休时间。另外,还要加上晚自习。”

王宝艺带头喊没意见,大家都齐声呼应。郑风华补充说:“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除突击讲完课,帮助学生复习参加高考外,还要把学生集中在一起,专题讲讲入场考试和答卷的问题。”又是一阵掌声,不少老师感动得流泪了。

韩小冬见住宿房间宽绰,也要在场招待所住,和郑风华、黄夫子包住了一个三人间。

夜深人静,七七三兄弟一进三人间宿舍,韩小冬就说:“你们注意没有,风华讲话的时候我爸爸掉泪了,老师们掉泪了。其实这是一件多么简单的事呀,背后隐藏着一种东西……”

黄夫子问:“什么东西?”

“饥渴,教育饥渴呀!”韩小冬说,“这些年可把教育事业给践踏毁了。比如说我,虽然比那些同龄的强一点儿,照你们哥俩那是差远了。”

“嘿,你小子还挺有自知之明的,不过你也很优秀,挺有思想。”郑风华拍拍韩小冬的肩膀对黄夫子说,“夫子,三弟说得对呀。从咱们师院看,从农场看,从我回兴城看到听到的,十年‘文革’动乱,教育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不重视教育已成风气。”

“上海还好一些,”黄夫子说,“那里毕竟人才多一些。但问题也不少。这些年,老教师退休,进了些接班顶替的子女当老师,简直是和教育开玩笑!所以咱们七七三兄弟……”

郑风华截住黄夫子的话:“行了,不说了,时间不早了,咱们抓紧备课吧。”

三兄弟各占一张床,坐在床沿上备起课来。都是那么精心,那么专注,那一副副神情比进入七七级考场还认真。

北大荒的冬天夜长日短。早晨六点半钟,当农场子弟校的钟声划破黑蒙蒙的天空响起的时候,高三班十个教室里的座位上不仅无一空席,还在旁边塞了不少加座。一张课桌本来坐两名学生,现在是三名。在这里生活过的黄夫子、郑风华,包括韩小冬都很奇怪,农场子弟校高三共十个班,眼前十个班级教室的灯全亮着,炉火都烧旺着,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学生?原来,韩场长向黄夫子、郑风华等发出邀请函以后,本场和其他场有亲属、有朋友的就把消息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那些有高三毕业生学生的家长急不可待地与小兴安岭农场的亲属和朋友保持热线联系,赶牛车的,骑摩托的,还有步行的,近则十多公里,远则几十公里,有的六点钟才赶到,就直接进入了教室……

七七三兄弟所说的“饥渴”,他们所见到的“饥渴”,任何一个场面、一个故事,都没有这一幕生动。试想以韩场长为核心发邀请、接站、欢迎,特别是深更半夜,其他农场老职工携儿带女,顶着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翻山越岭,带着孩子来听辅导课,那该是一幅多么震撼人们心灵的求知若渴的画卷呀!

饥渴,何等的饥渴!从对求知的饥渴里我们看到了民族振兴的希望,也看到了民族文明、繁荣昌盛的辉煌的未来。

为七七级光荣、骄傲!为求知若渴的孩子和家长骄傲!

夜蒙蒙,风凛冽。小兴安岭农场子弟校高三那十个班的教室里,人一样满,炉火一样红,不同的讲课声音都恰是一幅如入神境的画面:

高三·一班教室里,郑风华在黑板上写上了一行大字:高考作文需注意的诸多事宜。然后转过身,手捧起讲义,面对学生们说:“我先讲讲七七级高考时的作文题,请同学们千万记住。在做高考命题作文的时候,首先要细细审题,围绕题目找好核心点……”

高三·二班教室里,黄夫子在黑板上写上了一行大字:把握高考数学要点问题。然后转身手捧起讲义面对学生们说:“我先讲讲七七级高考时的这张数学卷子。”然后说,“高考数学是将代数和几何,包括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并卷考试。首先要熟记每一个定义,熟解每一道例题……”

高三·三班教室里,韩小冬在黑板上写上了一行大字:高考史地需把握的要点。然后手捧讲义转身对同学们说:“我先讲讲七七级高考时的史地卷子的出题特点。”然后说,“高考文科类史地共卷考试,考好这门课程主要靠掌握知识,灵活记忆。下面,我讲讲怎么灵活记忆……”

高三·四班、五班、六班……教室里王宝艺、宋奎祥在讲政治辅导课……

高三毕业班里,小霞轮班讲自己考试时的失误,每个班时间都不长,讲得学生们都直啧嘴,觉得听了很过瘾。

韩场长和几名家长,还有校长,挨个教室门口悄悄走着、听着。走到三班教室门口,刚听了几句,副校长就赞叹说:“好啊,好啊,讲的都是干的,都是经验之谈。这一个多月让孩子们铆上劲儿,高考成绩不会孬了。高三课程本来没多少,主要是高考复习。”

一位家长对韩场长笑笑说:“老场长,你真有招呀!”

韩场长笑笑说:“我参军打过仗,我知道让打过仗的人教怎么打仗,这仗才能打赢。”

众人笑了,韩场长摆摆手,意思是都撤吧,好让老师们好好讲,孩子们好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