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七七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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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农场是个银色的世界,皑皑白雪覆盖着田野、场区和山林。呼啸的东北风卷起一层又一层雪屑,在马路上、在江河的冰面上飞旋着,像一条条雪龙在暴虐地飞蹿,增加了严寒的气氛。

韩小冬戴着狗皮帽子,穿着皮衣皮裤,正在家门前不远的冰河上凿冰窟窿打鱼。他又刨又凿,很快就是满头大汗,眼瞧到了火候,他脱掉皮袄,用铁钎子用力一穿,只剩一层薄冰的冰眼里立刻现出一个大窟窿,“咕咚”一声,一股激猛的江底水喷泼出一股水柱,那水柱的浪花里卷着几条鱼,被喷甩上来,蹦跶几下就冻得僵直不能动了。

韩小冬往水桶里捡完鱼,正往冰窟窿里下捞子,娟娟围着大拉毛围巾,穿着她妈妈下乡来时已破旧了的黄棉袄和棉裤,左手插在挂在脖子上的手闷子里,右手摇晃着一封信跑过来说:“冬子哥,我爸爸来信了。”

“大冷天你来干什么?”韩小冬拄着捞子,漫不经心地说,“冻坏了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呀?”

娟娟大声嚷:“瞧你那个牛哄哄的样儿,告诉你,我爸爸要来了!”

韩小冬漫不经心地回答:“我知道。”

娟娟显得非常吃惊:“你知道?”

“当然了,你小破孩儿都知道的事情我怎么会不知道。”韩小冬为了气娟娟,特意说得有根儿有梢儿的,“考走的七七级,差不多都是场部中学高中和初三的骨干教师,知青闹返城,铁心走扔了孩子们不管的有不少是教师。我爸爸别的不着急,现在恢复高考了,春节过后开学,是高三高考复习的关键时刻,不但有一部分课没人讲,复习也没人能支巴起来了……”

“所以——”娟娟卖关子地接话,“你爸爸,不,是韩场长,请正在度寒假的七七级学生,特别是当过高三科任老师的来农场子弟校,利用这段时间,抓紧给毕业班讲课、补课。”

韩小冬伸出一只手,竖起大拇指:“好聪明的孩子呀!”

“你说谁是孩子?”娟娟侧身冲过去就要打韩小冬,“还胡说八道不了?说!”

“别……别……”韩小冬躲着不让她打,瞧着她嬉笑疯狂的样子,半挡半躲地去还手,忘记了身旁的冰窟窿,脚下捞鱼喷薄出的江水冻住后又很滑,他“扑通”一下,跌进了冰窟窿里。小冬下半身浸在冰凉的江水里,两手紧紧抠着冰窟窿沿上的几个小坑,身子直往下坠。他顿时脸色变得发青,嘴唇发紫,使劲挣扎着就是爬不上来。

娟娟吓哭了,大喊:“救命啊——救命啊——”

近处没有一个人,只有呼啸的狂风卷走了娟娟凄惨的呼喊。娟娟见没人帮救,伸出双手要去拉韩小冬,可脚底下滑,站不稳,够不着,急得失声失色,挓挲着手,喊声都变了调儿:“救命啊——”

韩小冬已到了难以支持的地步,他咬着牙,皱着眉,使劲抠着冰沿上不大的小坑,费尽气力说:“快,用镐在你脚下刨小坑踩住,再往我跟前凑,在我手边刨几个大一点的小坑,越深越好,我好把住……”

娟娟如梦初醒,抡起尖镐在自己脚底下刨了个小坑,又往前刨一个,果然站住脚了。又在韩小冬手边连刨两个大点的小坑,韩小冬一只手拼命抠住,后身使劲靠住冰窟窿壁,猛一倒手,两只手都紧紧抠住了娟娟刨的小冰坑。娟娟扔下刨稿要去拽韩小冬,韩小冬忙说:“不行,刨的坑太浅,你来拉我,我一蹬容易蹬空了。刨,再刨,把小坑刨得再深一点儿,能埋住你的脚脖子了,再后腿使劲蹬着来拉我。”

娟娟见韩小冬不那么吃力了,心里放松了许多。她照韩小冬说的,把坑刨深,双脚踩进去,然后哈下腰,伸过双手使劲一拽韩小冬,韩小冬往上一纵身子,借着拉力,双臂支着冰窟窿沿,猛一纵身,忽地一窜老高蹦出了冰窟窿,狠狠地压在了娟娟身上。

娟娟发傻似的紧紧抱住他说:“好了,好了,这回好了……”

韩小冬哭笑不得地说:“好什么好,快回家!”

这时娟娟才发现,韩小冬下半身湿淋淋的,肯定很冷。她一闪身,韩小冬趴在冰上的双脚和裤脚已经和冰面粘在一起了,怎么也动弹不了。

韩小冬冲着发傻的娟娟喊:“瞧什么?刨呀!”

娟娟说不清是紧张,还是天冷的缘故,抑或是觉得这简直是给韩小冬作了大孽,要不是他聪明、机智,又有办法,说不定已经掉进冰窟窿里,憋也憋死了。她举起镐,手却不听使唤了,直哆嗦起来。

韩小冬趴在冰上一阵阵浸骨的冷,那不是冷,简直是一种钻心疼的滋味,浸透了水的下半身不知不觉中已经冻得冰硬。他趴着,难以支撑似的半仰着脸,几乎是用训斥的口气说:“傻蛋,愣什么,刨呀!”

娟娟举着镐,胳膊向下一甩,镐尖没刨到裤子与冰粘冻的地方,却一下子落到了韩小冬的脚脖子上,韩小冬“哎哟”一声,疼的前脸紧紧贴到了冰面上,一动不动了。娟娟吓得扔掉了刨镐,趴在韩小冬身上大哭起来。疼劲儿加上娟娟的悲哭声,使韩小冬一下子清醒了,他忍着疼,忍着刺骨的冰冷,歇斯底里地喊:“哭什么?我没死呢!坐着刨,坐着刨!”

娟娟坐在冰上用双手抱住镐头,在裤子与冰水粘冻的地方刨着刨着,韩小冬猛一使劲,一下子站了起来,刚要走,脚脖子疼又站住了。娟娟急忙扶住他,只是愣愣地瞧着他,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韩小冬嘿嘿一声,像笑又像哭地说:“快回家,你傻呀!”

娟娟扶着他往家走去,韩小冬又发脾气地指指地上说:“鱼!鱼!”娟娟这才明白,这是让她把鱼带上。

韩小冬扛着刨镐和鱼捞子,娟娟一手拎着装着鱼的网兜儿,一手扶着韩小冬,一瘸一拐地朝家里走去。

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呼啸着,残酷地抽打着他俩。韩小冬要不是一瘸一瘸地走着,那下半身早就变成坚硬的冰裤了。他每走一步,裤膝和脚脖子处被折裂的薄冰就变成了冰碴,忽而一小片,忽而一大块地往下跌落着。

“哎呀,娟娟,”韩小冬的口气缓和了,“你可把你叔叔我给糟践坏了,差点儿一命呜呼呀!”

娟娟心情也放松了:“谁叫叔……”话到嘴边,停了停又说,“行,叔就叔,叔……”

韩小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还笑呢,吓死我了!”娟娟松开手,握起拳,捶了韩小冬一下子。

“还吓死你了呢?”韩小冬目视前方喃喃地说,“是你把我弄进冰窟窿,差点让我憋死在里头!”

“谁让你贫来着,”娟娟也开始活跃起来。话虽这么说,她心里仍很内疚,事后还真有几分后怕。她见他扛着镐和鱼捞子挺费劲,站住说:“把刨镐和鱼捞子扔这吧?”

韩小冬嘿笑一声:“你要记住,战士什么时候也不能丢枪,农民什么时候也不能丢镰刀、锄头,我韩某什么时候、干什么也不能丢手里的武器。”他一带步,娟娟也只好跟上了。

此时,娟娟忘记了寒冷与后怕,心里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觉,什么感觉呢?说也说不清楚。她搀着韩小冬,仿佛在什么电影里见到过类似的镜头。哦,是《渡江侦察记》?是《英雄儿女》?《狼牙山五壮士》?她第一次幻觉韩小冬仿佛也是个英雄,而自己在他面前一下子变得那么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