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振保一看,纸上歪歪斜斜写著“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零落落,索性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士洪拍手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们那些华侨,取出名字来,实在欠大方。”
娇蕊鼓著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赌气的样子。然而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进来了,手里捧著个开了盖的玻璃瓶,里面是糖核桃,她一路走著,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容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知道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许你叫我‘他们!
’”士洪继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外国人的坏处也有。跟外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那个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什么吃这个,她一定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什么,就是什么最灵。
”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上下牙之间,把小指点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道理。”
振保当著她,总好像吃醉了酒怕要失仪似的,搭讪著便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越发疑心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了。他心里著实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而且做了人家的妻。而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著半裸的她。怎么会净碰见这一类女人呢?难道要怪他自己,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的中国人里面这一路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回国,所以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社交圈里。在外国的时候,但凡遇见一个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家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回生,渐渐的也就疏远了。━━可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全靠自己往前闯,这样的女人是个拖累。况且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著女人不规矩。若是成天同她吵吵闹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缘故。不然她也至于这样。
……振保抱著胳膊伏在栏杆上,楼下一辆煌煌点著灯的电车停在门首,许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下层牛肉 的灯光。风吹著两片落叶蹋啦蹋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自己走上一程子。……这世界上有那么许多人,可是他们不能陪著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还有无论何时,只要是生死关头,深的暗的所在,那时候只能有一个真心爱的妻,或者就是寂寞的。振保并没有分明地这样想著,只觉得一阵凄惶。
士洪夫妻一路说著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
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发抖了一抖道∶“没关系。”
振保猜他们夫妻离别在即,想必有些体己话要说,故意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学校里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大约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会,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次日振保下班回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著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线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子底下搁著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动身。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
……不,我今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著,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告诉你。凭什么要告诉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自己不感兴趣么?……反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告诉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可能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他穿著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著什么就染绿了。她略略移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空气上便留著个绿迹子。衣服似乎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路络了起来,露出里面深粉红的衬裙。那过份刺眼的色调是使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有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著这样的衣服。她道∶“进来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旁边坐下,执著茶壶倒茶。
桌上齐齐整整放著两份杯盘。碟子里盛著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咱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踌躇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姑且陪她坐下了。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欢吃清茶,在外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身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知道,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心里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惚惚。阿妈进来了,娇蕊吩咐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顺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什么客人,你这样记挂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过去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捷的两句话∶“亲爱的悌米,今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对折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著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苦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著,聚精会神考虑著盘里的什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打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听见过这句话么?女人有改变主张的权利。
”
阿妈送了绿茶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著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他两眼望著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著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其实振保绝对没年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士洪够不上交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夫妇之间挑拨是非,也是犯不著。可是无论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身,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欢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使人发胖的!”
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欢犯法。你不赞成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踌躇半日,笑道∶“这样罢,你给我面包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年楚楚可怜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果真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视著他,抿著嘴一笑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支使你?要是我自己,也许一下子意志坚强起来,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这样稚气的娇媚,振保渐渐软化了。
正喝著茶,外面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地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觉得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著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愿意看看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漂亮,太漂亮了。”振保倚著阑干笑道∶“你不喜欢美男子?”娇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著眼睛看著她微笑道∶“你别说人家,你自己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也许。你倒是刚刚相反。你处处克扣你自己,其实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著头,轻轻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著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分明,但见他急急地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可怜,白跑了一趟!”娇蕊道∶“横竖他成天没事做。我自己也是个没事做的人,偏偏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欢在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间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渐渐有意无意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动,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哆嗦,她的肉并不多,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了一点。振保晓得∶“你喜欢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