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可慧的美貌是遗传自她的母亲蔓娘。蔓娘的出身其实算不得好,也就是一户普通人家的女儿。但是,蔓娘的美貌却是人所共知。
许尽孝之所以把蔓娘娶进门当如夫人,并且一直最宠爱着她,想来也是因为喜欢蔓娘的美貌之故。不过,许可慧那天生就不肯安分的性格却不知遗传自谁了。这一点,绝对不像她那贤淑内向的母亲,也不像她那循规蹈矩的父亲,倒有些像他那早就死去的二伯许尽礼。
许可慧毕业后,本想到上海找大哥,谋份差事干。可是,父亲不答应,许老爷子说:“虽然说现在不比以前,女孩子也可以出来谋事情,不过,像咱们这样的家庭,女孩子出来做事,那是绝对不允许的事情,当初,供你上女子师范,就非出自我本意,你执意要去,我也就由了你,现在,你年龄也大了,不能再由着你性子瞎胡闹了,好好在家呆着,等爹给你寻个好人家,你也该嫁人了。”
许可慧不同意,仍执意要去上海,说:“现在是**了,男女平等,女孩儿为什么就不能出来做事?”
许老爷子说:“**怎么了?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一个女孩子家,就该老老实实呆在家里相夫教子、侍候公婆,否则,满世界的跑,到处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许可慧还是不依不饶,缠着老爷子,非要去上海不可。缠到后来,老爷子发脾气了,说:“不要再说了,你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答应。”
跟女儿谈过这席话后,许老爷子心想,女大不中留,得赶紧寻一户好人家,把女儿给嫁出去,女孩子一旦嫁了人,便老实了。
说到选婿,却也是一桩极让人头疼的事情。以许家的名望,想要选个大户人家把女儿嫁过去,原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许老爷子心疼女儿,他知道,大户人家的媳妇不好当,他这个可慧,自幼娇纵惯了,性格倔犟,又不肯安分,总是有事无事便挑起些个事端来。要是到了大户人家里,怕是免不了要受公婆的管教、责骂和委屈。可是,若不把女儿嫁进大户人家,又怕被外人取笑。旁人会说:“莫不是许家的女儿有什么毛病,否则为啥不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呢?”
为了可慧的婚事,许老爷子着实犯了好一阵子愁。不过,前几日,县里的赵县长来拜访时,却意外地给许老爷子带来个好消息。赵县长说:“听说令千金还未出阁,学生有心给做个媒,可又怕老爷子看不上。”
许尽孝说:“赵县长客气了,您保的媒,那还错的了?男方是什么人家?不妨说来听听。”
赵县长说:“男方是咱们县保安团的马团长,这个马团长,仪表堂堂,办事妥当,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未娶妻室,只不过,惟一的不好之处,就是我们的马团长是位外乡人,在咱们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后台和根基,怕老爷子是要嫌弃的。”
许老爷子听了,好生喜欢,心想,这样的条件,那是再好不过了。小伙子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团长,有出息,并且家又不在本地,女儿嫁过去,免得受公婆妯娌的闲气,实在是一举两得。
于是,老爷子当场便应承下来,说:“如果哪天方便,就请马团长到舍下来做个客吧!”
就这样,又过了两天,也就是昨日傍晚,赵县长派人捎来信,说明日下午,马团长要到府上拜访。
接到这个信,许老爷子高兴的一宿没有睡好觉。第二天天不亮,便安排管家许贵,去聚仙楼订好酒席,晚上送到家里来,又招呼起许唯民,让他带人到北香堂的猎户吴老六家,买些山里的野味回来,许尽孝要好好招待一下这位马团长。
清晨,恼人的雨水不肯多下,却又不肯停下来,就这么淅淅沥沥的,像一缕缕细线头般,从天上掉个不停。许可慧坐在偏厦西厢房的窗前,以手支腮,怔怔地看着窗外的细雨,和细雨中的玉兰树。
院落里,稀稀疏疏栽着几株玉兰树,这个季节里,花儿还未绽放,只有一些粉嫩的花蕾,丑丑地藏在茂密的绿叶里,期待和孕育着未来的美丽。在这个细雨朦胧的清晨里,许可慧又想起了谭一飞。
谭一飞是冀南女子师范学校里教历史的老师,他长得又高又瘦,戴着一幅圆圆的宽边眼镜,那一头凌乱的长发和一撇小胡子,把整个人衬托的有些忧郁和颓废的味道。
她喜欢听他的课,她喜欢听他站在讲台上,喻古论今,指点江山。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却不失浑厚,在他眼里,似乎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先贤名士皆不在话下,他总是会用一种不屑和轻蔑的语气,去评论和解说那些伟大的历史人物与事件。
没来师范学校读书之前,许可慧曾在家里念过几年私塾。许家私塾的西席先生姓杜,光绪年间中过秀才。杜秀才极尊儒学,许可慧至今还记得,在杜秀才那里学习《论语》时,书本里,有好多“孔子曰”这样的字眼。在授课时,每当读到这些字眼时,杜秀才总是会停下来,先向东方做个揖,然后再毕恭毕敬地说上一句“孔祖曰”。
在杜秀才心目中,把孔夫子尊为“子”显然还不够,必须尊为“祖”这才恰当。
不过,在谭一飞眼里,似乎连孔夫子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因为,在讲孔子周游列国这节课时,谭一飞竟然嘲讽孔子是个“热衷名利、偏又常遭冷遇的落魄教书先生”。
在课堂上,谭一飞是个口若悬河的人,不过在课堂之外,谭一飞却有些沉默寡言。每日里放学的时候,许可慧经常会见到他夹着厚厚的教案,沿着操场,低着头向老师宿舍走去。有时,在途中碰到熟人打招呼,他也不说话,只是冲人家笑笑,或者点点头,便匆匆离去。
除了在教室里,许可慧几乎从未与谭一飞接触过。不过,在去年五月的一天傍晚,谭一飞却匆匆来到了许可慧住的女生宿舍楼里。谭一飞托门房里的毛嫂将许可慧叫了出来,在宿舍楼外的小八角亭里,谭一飞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用蓝花印染布裹着的小包,压低声音跟许可慧说:“许小姐,我想请你帮个忙,替我保管几天这个包裹行吗?”
许可慧有些惊讶,她没有想到谭一飞会突然来找她,更没有想到还会让自己替他来保管东西。所以,她有些吞吞吐吐地说:“谭老师,您……您这是什么东西呀?重不重要,放在我这里,别……。”
谭一飞脸上浮现出一抹无奈地苦笑,说:“冒昧来找你,确实有点唐突,这里面是一些非常重要的东西,现在风声紧,这些东西不能再留在我手上了,所以便想托你保管一段时间,如果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许可慧忙说:“不,不是的,我不是不愿意替你保管,而是……而是怕宿舍里人多手杂,一不小心,给您弄丢了。”
许可慧说罢这话,谭一飞拧眉思索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说:“许小姐,实话跟你说吧,我是个***员,这个包裹里,是***在乌云山一带的组织联络图,如果这些地址弄丢了,我们的党员之间便会失去联络,可是现在,我被二狗子给盯上了梢,这个包裹不能再留在我手上了,万一我被捕,包裹落到敌人手里,组织就全曝光了,所以我想来想去,只好请许小姐帮忙,因为你们许家在这里势力大,没人敢惹,只有放在你手里才最稳妥。”顿了一顿,谭一飞又说,“当然,这是一桩冒着砍头危险的事情,许小姐要是不愿意帮忙,我也就不强求了。”
许可慧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吧,如果谭老师相信我,那我就暂时先帮你保管吧!”
许可慧说罢这话,谭一飞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露出了一丝微笑,说:“谢谢你。”
许可慧看到,他那原本冷峻和忧郁的面容,被微笑给冲淡了,如积雪被春风消融了一般。看着谭一飞的笑容,许可慧心中不由怦然一动。她几乎不敢相信,这个忧郁的男人脸上居然也会有如此温暖、如此动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