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利芳靠在树干上,双手当枕头,表情茫然:“向娟,入朝时,给战士们宣传‘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英勇战斗,宁愿牺牲,决不畏敌’吗?被敌人打散后,许多人忍受不了饥饿,投降了;一部分带着无可名状的失措,消失在黑暗的山林中;更有好多软皮蛋,早早就跪在地上,等待敌人来收容;有的变节,当了可耻叛徒……这其中还有军官,方胜军就是一个……”“比方胜军更大的都有……”苏向娟眼睛喷火。“动员会上,行军队伍中,大家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大气凛然,义无反顾。那种热情,那种憧憬,真让人感动!一旦失败,饥饿、劳累、疾病、受伤一齐袭来,就……真让人痛苦,难熬,想不通……崇高理想、人生目标与实际生命的安危,为啥子就这样尴尬、冲突呢?”“向娟,我俩也曾经是热血沸腾、慷慨激昂、大气凛然、义无反顾制造者和动员人,假设突围不出去,怎么办?”“没有啥子假设?只有同归于尽,决不做俘虏。”“可是……”孙利芳迟疑一下,“从古代到现在,坚贞不屈的人毕竟少,危难时刻变节的多啊。这是啥子回事呢?到底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呢?”“这……我也说不上来。没有战争,当然活着好。像现在,或者是被俘虏了,还是死了好。”“假设被俘虏了,又被放了,获得了自由呢?”“利芳,你咋就尽问弄个乱七八糟的东西?”“这……睡不着,随便问一下嘛!”
“向娟、利芳同志……”牛大洋挪过来。“你俩是大学生,懂得真多!听团政委说,我们要消灭世界上一切反动派,解放全人类,实现共产主义。消灭反动派,应该包括美国佬吧,可他们有飞机、大炮、坦克,能够消灭他们吗?记得战斗刚刚打响时,在临津江,战士们还没看见美国鬼子,几百架飞机飞临江面上空投弹,牺牲了好多同志,江水都红了,水面上全是尸体……撤退时,过昭阳江,又遭到敌机轰炸,我们团上岸时,不足两个营了。”
“消灭反动派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苏向娟眨眨眼睛说。
“向娟,共产主义到底是啥子样子嘛?好像军、师首长也没有讲明白舍。”孙利芳茫然。
“我也不晓得。要不,等姜连长回来了,问问,肯定晓得!”
“对头,他一定晓得!”
牛大洋满头雾水:“苏同志,孙同志,我一个大老粗,扁担大一个字不识。这共产主义嘛,应该有饭吃,有衣服穿吧!我们吃炒面和野菜,可美国佬吃罐头、牛奶、饼干、面包、烧鸡、香肠、饮料,穿的是皮鞋、呢子军衣,撕不烂,弹皮都扎不进去,还防雨……共产主义难道比美国的生活还要强,那是什么样子的社会哟!”
听到罐头、牛奶、饼干、面包、烧鸡、香肠、饮料,苏向娟咂咂嘴巴,咽下口水,看看满脸纳闷、憨厚的排长,说:“这些,将来我们国家也会有的。共产主义嘛,可能也不全是吃的东西,还有别的。”
孙利芳皱皱眉头,表情疑惑:“共产主义既然是一种美好社会,当然应该让人先吃饱饭。按一些首长讲的‘自由、平等、民主’啥子,能不能当饭吃哟……”
“同志们,天亮了,没有饭吃,连火烧羊肉、狗肉也没有了,还是吃点山芋充饥,开始上路吧!留着肚子将来吃罐头、牛奶、饼干、面包、烧鸡、香肠、饮料。”牛大洋捧着山芋过来,一人一个。
“不晓得姜连长、周参谋能成功不……”孙利芳扶起苏向娟,朝山下望望。
姜飓风、周汉山趁着夜雾,顺着一田畦坎过了开阔地带,接近公路。一个挎手枪军官和两位士兵正在汽车边一小水沟石头上刷牙。姜飓风打个手势,两人从背后摸过去,挥枪托击敌兵后脑……脱下军服穿上,拿出军官证、香烟、打火机等,然后将尸体拉上车厢,用布盖了。然后坐在上面抽烟。
天大亮了,公路到处是敌兵身影,往两边树林屙屎尿的,洗刷的,吃东西的……看到敌兵吃得喷香,周汉山瞅瞅车厢,打开两个密封木箱子,“哇哕!”尽是罐头,饼干,饮料。两人狂吃海喝起来。“撕下油布,包一大包,等会拿上山!”姜飓风对周汉山说。
又过了十几分钟,一个高大美军中校挥动手枪:“快,上车,十分钟后出发!”说完,朝姜、周两人走来。“哪部分的?”姜飓风跳下车,掏出军官证,双手递上,流利英语脱口而出:“南韩一师三团上尉,负伤后,掉队了,搭车回后方。”见对方一口流利英语,美军官放心了。姜连忙掏出香烟,递上,点火。中校问:“你们从东边过来,中共一八0师被完全消灭了吗?”“中校先生,消灭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小股潜藏在山上,搜索队正拉网式清剿。”停停,眼珠动动,问,“你们从东南方向来吗?”“是的,当我部正要向北追击共军残部时,接到命令,向东堵击中共三十一师,在下珍富里、元卜洞一带断敌人退路,加以围歼。”姜扭头看了看望不到尽头的坦克,问:“坦克全上来了吗?中共士兵顽强,凶狠,万一被他们冲破……”军官摆摆手:“NO,NO,两个坦克营都到了,还有威力巨大的155毫米重炮营和152毫米加农炮营,中共三十一师伤亡惨重,又缺少粮弹,还有他们三十四师、三十五师的几千名伤员拖累,已经成为我军的饺子。”姜伸出大拇指:“高明,实在是高明!”
车队开动了,姜飓风大脑翻腾起涛天巨浪……“得想办法下车,不然,距离牛排长他们就远了……药还弄不到手,借口伤病找医院……有什么办法阻击敌人一下呢?三十一师肯定还没撤退完,又带着伤员……敌人坦克、炮火速度快,横插过去,后果就……汽车队除了运送给养,还有什么?如果装载炮弹,炸着中间一辆车,就……”想到此,浑身一个激淋,偷偷瞅瞅前后车辆,敌兵有的打盹,有的东张西望,有的抽烟,有的说笑……突然,路前边发现一个村庄,房屋破烂,几幢茅屋还冒着烟。村庄旁边空地搭着五个巨大白色帐篷,帐篷左边是公路,公路与帐篷之间停着十几辆坦克和四辆汽车。姜飓风附嘴到周汉山耳朵边……“请停车,请停车!”敌司机将车停靠路边,凶恶地问:“什么事?”“我们得去村庄里卫生队找药,伤口疼痛历害。对不起!”
下了汽车,姜、周相互搀扶着,朝帐篷走。“周参谋,你去汽车队侦察清楚,看看汽车里除了给养,装不装有炮弹,有重炮,按理应该有弹药车。三十分钟内到帐篷碰头。”
姜飓风穿过伤兵帐篷,找到医疗帐篷,见一些士兵正从停靠的车辆上往帐篷搬运药品。快步走进里间,一位穿着白大褂军医在发放药品。靠近,用英语说:“我们连队有些轻伤员,伤口发炎了,需要药。”军医抬头:“不行,让他们全部来这里包扎。”“可他们还得去追击敌人呀。”“伤兵,追击什么敌人?出去。”说完,躬身发药,不再理会姜飓风。姜飓风看看旁边,一个屏风隔着里面,用白布做门帘。掀开帘布,走进里间,里面摆的全是药品,旁边是一张行军床。“混蛋,进去干什么?”白大褂跟进来,姜飓风猛然掏出手枪,狠命一击对方头部……迅速脱下白大褂穿上,将尸体推入床下,用一个箱子挡住,拿过床单,卷了一大包药品。刚弄完,周汉山闯了进来。“什么情况?”“敌人一个运输连队,从下珍富里拉伤兵来,又从这里运输炮弹上去。八辆汽车全是炮弹,有几辆还正在装弹药。”“得快,万一敌人发现了被杀尸体,就炸锅了。”说完,将药品递给对方,两人朝公路上距离最近一辆汽车走去。
“哈喽!”姜飓风掏出香烟,递上一支,刮火……“我俩搭你的车去前线,行吗?”“不行,这是弹药车,一旦发生危险,你担当得起吗?你们坐别的车吧!”“没有别的车了,要不,我替你开。”说着,姜飓风拉开车门……“混蛋,别乱来……”司机奔过来,姜飓风顺势捏着对方脑袋,朝铁护栏使劲一撞……“汉山,快扶敌人上车厢上,掏出炮弹,拉开弦,听我口令,往前后炮弹车厢上扔,炸着了,就有戏了。”姜飓风说完,看准路边一溜汽油桶,推推,沉重,有油,顺势放倒两桶,两手使劲推动,油桶朝敌白色帐篷滚去……上车,发动,掏枪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呯……呯……”两声响起,帐篷“轰”地燃烧起来……姜飓风猛踩油门,汽车窜出……接着,两颗炮弹飞起,精准落在炮弹车厢里,“轰隆隆……轰隆隆……”巨大爆炸声连成一片,呈一条线往公路两边延伸……车行不到五分钟,“轰……轰……”周围炸起一发发炮弹,尘土飞扬……“连长,后面敌人坦克追击上来了……”周汉山声音急切……“不好,前面又有坦克堵截……”姜飓风放慢车速:“周参谋,你带药品和食品先下车,朝树林里钻,快!”“连长,要走一起走!”“一起走……不能那么便宜了美国佬……”一把推开对方,猛踩油门,汽车像离弦之箭,朝前方敌坦克冲去……坦克炮射出的炮弹在左右前后爆炸,路面坑坑凹凹。姜飓风一边把握方向盘,一边眼观六跑,耳听八方……前方坦克冲来了,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姜飓风猛然踩一踩油门,身子一纵,跳入路边草丛,跃起,钻入树林……汽车像一头发狂老虎,直撞向坦克……“轰隆隆……轰隆隆……”满车炮弹炸开,串串巨响天崩地裂……
周汉山跳下车,食品脱离身上,飞出去丈多远……周伸手去抓,那边坦克机枪猛烈扫射过来,连忙打几滚,避开机枪……抬头,再欲爬过去,“轰隆隆……轰隆隆……”爆炸气浪仿佛火山,奔涌过来,周汉山被汽浪冲得连连后退,转身跑进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