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甲虫爬到周汉山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悚然一惊,醒来,掐死甲虫。“周参谋,醒了。”周汉山睁大眼睛:“你没睡?”“刚醒来……你的脑壳还痛不?”“轻伤,不那么痛了。小孙同志,你采的草药真有效!”“周参谋,你说大伙能不能突围出去哟?”“这……同志们都带了伤,尤其是高行举和姜连长,仅靠草药,恐怕……”“周参谋,你说方胜军那个叛徒带着敌人能找到咱突围躲藏的同志不?好担心舍,万一被找到了,那……”“狗杂种,软骨头……在敌人飞机、坦克、摩托化步兵立体追杀下,小股战士尚且躲藏不了,何况……又累又饿,跑不动,也许……”“也许啥子?”“也许不等方胜军引着敌人赶到,就已经……”“就已经牺牲了,还是被俘虏了……”“都有可能……方胜军他们也不一定能够找到,假如战士们离开了那里,躲藏进大山里打游击呢?唉!我当兵八年,没碰到过这么大的败仗……还有,准备撤退时,听到团长说,友军三十一师还在洪川、杨口、下珍富里阻击。按理,他们比我们更靠近南边,撤退又更迟……现在,涟川公路上布满敌人坦克和步兵,可以推断,敌人先遣快速反应部队已经截断了三十一师退路,这……”孙利芳不解:“从炮声传来方向判断,应该是东面嘛?”“如果是东面,三十一师还有一条退路,只是山大林密,不利于大部队行动。”孙利芳表情舒展开来:“山高林密好舍!敌机发现不了,容易摆脱追击,更有利于打游击嘛!”周汉山点点头:“当下,最要紧的是能够弄到药品,尤其是美军的特效药,同志们就有救了。”“周参谋,山下敌人那么多,肯定有卫生队或野战医院啥,假设……”说着,摇摇头,“弄药品,不容易哟。”“根据常规,上了连、营单位,就有卫生队,团级以上就有野战医院了,特别是美国佬,富得流油,要什么有什么。要不……我去侦察一下?”“周参谋,半夜三更,黑灯瞎火,怎么走?你孤身一人,能行?”“一人目标小,容易藏身。另外,敌人照明弹、探照灯光亮可引路。”孙利芳摆摆手:“假设被发现了,敌兵追击,大伙不是让给一锅端了?”“万一暴露,我不会让鬼子追来,与他们……或是朝相反方向引开敌人。”“周参谋,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以轻言……你晓得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啥子吗?是看到同患难战友在你身边倒下,尸骨无存,你却毫无办法。那种痛,比尖刀扎在心窝还难捱十倍哟!”周汉山脸色沉重:“看来,这次美国佬是豁出去了……我们是铁砧上打铁,高温锤炼。”“你说啥子高温锤炼?大不了一死,到时候,一定拉狗日的几个垫背。”“孙同志,得让敌人死,我们要活着,年纪轻轻的,死了多可惜!尤其是你们几个女同志,又年轻,又漂亮,又有文化,多美好!”“周参谋,在前几次面临绝境时,我早就想……只要大家安全,孙利芳就是粉身碎骨,也……”“瞎说什么呀,要死,也是咱们男人先冲锋,哪能让女人冒险!”
“周参谋,利芳妹子,你俩没睡!”姜飓风左手撑地,慢慢坐起,轻声说。
“连长……”周、孙同时靠近,扶起对方。“伤口好些么,还痛吗?”
姜飓风笑笑:“好多了,利芳妹子,你的药真有效!下次再仔细找找,争取找到一支蒿、狗筋蔓、追风伞、山红花,这几种药拔乌血,是筋骨断折主打药;飞龙掌血、心胆草、野母猪藤是外伤特效药;缺腰叶蓼、半边莲、蚤休、蝴蝶花是烫伤药,去灼生肌。这里山高,气候湿润,多溪流、石崖,应该有,并且时值初夏,正对生长期。”
“连长,你也晓得中草药?”
“当年,我所在的西北军第四十二军与日本鬼子在大别山打游击,几位军医都是草药高手,从日寇枪炮和燃烧弹下救活了无数战友。”转头,“周参谋,你刚才分析很有道理,在敌人先进通讯手段和地空火力立体打击下,咱们师失散的兄弟可能已经……存在的也可能上山打游击了……听说美国佬飞机在汉江组成一条死亡地带,日夜轰炸,没几人顺利上岸。友军三十一师北撤路肯定被截断了……从炮火判断,他们可能朝东撤退,进入阿虎飞岭山脉和大峰山脉,再向西折回,这是个好办法。”停停,望望躺睡的战友,“几乎全部带伤,或轻或重,要想突围,真的很困难,得想办法,尤其是西药。”
“连长,趁天还没亮,我悄悄摸下去,接近公路,看看情况?”
“敌人被袭扰多了,变狡猾了。你头部伤势……”
“只是擦破了些皮,流血不多,没事了。至于敌人狡猾,那是肯定的。我有六年侦察经验,这种情况,家常便饭,小菜一碟。”
“不仅仅是弄药品,如果能混入敌兵队列,最好是……我俩同去。”
“连长,你的脖子……”周、孙同时睁大眼睛。
“不碍事,不影响走路。”
“不行!”苏向娟、牛大洋同时拢近来,抓住姜飓风的左右手。
“真的没事。敷了利芳妹子的草药,舒服多了!本来才四颗牙齿印,不是很深。不就是点烧伤么?高行举同志的腿几乎断了,又红又肿,发炎严重,没特效药怎么行?你们几位外伤发炎,也得用消炎药,中草药只起辅助作用呀。为了活下来,负伤是小事,救命要紧。”
“谁都不能去!”苏向娟口气坚决。“敌人那么多,几十公里尽是探照灯、照明弹。”
“敌人越多,单位越复杂,便于混水摸鱼。敌人少,行动统一,反而还增加困难。我在大别山与日寇周旋时,情况比现在严重得多呐!我和周参谋下山,牛排长任行动组长,带领大家朝涟川江方向走,看到江水,折向北,联络暗号还是两次猫头鹰叫。”
姜、周身影消失了,孙利芳全身空空,轻飘得像一片羽毛,无依无靠;又仿佛大海波涛中的一叶小舟,摇晃颠簸,随时可能葬身鱼腹。拍拍苏向娟,小声问:“向娟,姜连长、周参谋能够搞到药品不?”“能,一定能!”望着对方沉稳表情和坚定语气,孙利芳眨眨眼睛:“假设碰不上敌人野战医院,咋个办?一般行军队伍只有急救包舍。”苏向娟推推对方:“弄不到药品,急救包也行舍!你担心啥子嘛。”“向娟,你猜猜,现在一八0师的官兵会是啥样子?”“牺牲了一部分……大部分被俘虏,而且可能正在被押往路上。有的投降了,有的叛变了,有的像我们一样,虽然暂时摆脱了魔掌,东躲西藏……”“有回到北面、找到大部队的不?”“肯定有……但可能不多哟……利芳,你为啥子总是担心这样,担心那样的哟?现在,身陷绝境,担心一下自己吧!”“向娟,这……在重庆,刚参军的时候,军管会政委不是说:‘革命战士,在最困难时候,要想到人民利益,想到别人利益,想到……’”“好啦,好啦!你将来呀,肯定可以当作家,想象力特别丰富!从参军入朝到现在,总是问一些别人想不到的问题……哟,你很像姜连长舍,他考虑问题也特别多,特别细。”一丝羞涩掠过孙利芳眼神,瞬间被黑暗掩没了……“向娟,姜连长太男子汉了,太勇敢了,太军神了!一把刀,砍杀鬼子像切豆腐,连枪都削断了!”“你昨晓得呢?”“听牛排长说的舍!他讲话不像一个连长,倒像一位大首长!在他身边,感觉特别踏实!他离开了,我心里像丢了魂一样。”苏向娟瞅瞅对方,一丝警觉闪过,笑了笑:“你还真猜对了,他原来是六十一军一八一师五四三团团长,在秦岭追击胡宗南战斗中,他改变了作战计划、时间、路线,与纵队、旅首长发生冲突。后来,仗打胜利了,可他背了罪名,被批评。一九五0年春,在川北剿匪,他又一次违背了军、师两级打法,取得重大胜利,还减少了伤亡。但又一次冲撞领导,违反军纪,被撤职,降为连长。上级考虑到在原部队尴尬,入朝前大调整,把他换到六十军一八0师五三九团三连当连长。”“你咋个晓得的?”“一九四九年底,我分配到十八兵团司令部文工队时,到过六十一军一八一师五四三团慰问演出,他当时还是团长,代表全团讲话舍。”孙利芳脸上写满崇拜:“他年纪不大嘛,就当过团长?”“哼,人家一九四七年追随赵寿山将军改编为解放军时,就是西北军团长了!听他的老上级原六十一军副军长讲,一九三八年,他十八岁,打台儿庄那阵子,就是连长了。武汉会战以后,退到大别山与日本鬼子打游击,一把削铁如泥的军刀杀得日寇闻风丧胆哟!”“向娟,你为啥子晓得他这样细致的情况?你和他……”“到五四三团演出时,上级叫我专门整理他的情况,作特别报道。他的一个在原西北军当副旅长的师兄告诉我的。”“怪不得!怪不得……”孙利芳嘴唇喃喃,越说越小……“要是……要是……”苏向娟心头“格噔”一下,瞅着对方:“利芳,‘要是’啥子?”见没反应,声音提高,“利芳,‘要是’啥子?”“哦……”孙利芳回过神来:“要是……要是姜连长当一八0师师长,肯定不会被敌人包了饺子。”“我……我也觉得是这样!他当师长,临机坚决,处事果断,决心大,哪里会让敌人包了饺子,赶了羊,弄得这样狼狈,上级真是瞎了眼……”“向娟,万一不死,回去后,应该向上级反映,让姜连长当师长,带领同志们杀回来,洗刷这一次羞辱。他妈的,不出这口窝囊气,真是抬不起头……”
听到“羞辱”二字,旁边,一颗心被猛然扎一尖刀,汩汩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