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性男儿遭遇不公,是一定要讨个说法的。如果大宋帝国不给王小波一个说法,王小波就要给大宋帝国一个说法。所以,王小波、李顺,是一代雄杰、壮士,甚至是具有“斯巴达风采”的勇士,但他们不是政治家。
焦四焦八
大宋三百年间,各地时有零星造反活动,大小民变、兵变数十起。巴蜀李顺、洞庭杨幺、梁山宋江、浙西方腊,是最为著名的四场民变,其中以太宗朝“李顺之变”影响为最大。
太宗一朝,“李顺之变”外,尚有“焦四之变”“梅山峒蛮之变”“刘渥兵变”“宋斌兵变”等。
淳化五年(994),“李顺之变”正在“轰轰烈烈”之际,今天的西安一带,有强悍的民变首领,史称“剧贼”,名焦四、焦八,开始变乱。从汉武帝时开始,长安,也即今西安地区,称为京兆,另有附近两块区域称为左冯翊、右扶风,其辖境略当今陕西中部地区,史称“三辅”。这是周秦汉唐以来,经济最富裕、文化最发达的行政区域。焦四、焦八在此地攻取、劫夺当地居民,极大影响了大宋对西北的秩序治理。
但太宗对这一股“常啸聚数百人”的“剧贼”,给予了安抚政策。朝廷悬赏招募焦四等人,“待以不死”,放下武器,大宋就会行使赦免权,不会惩戒,还有优厚赏赐。
焦四、焦八选择了投诚,史称“请罪自归”。
三辅地区的士庶得到消息,到处都是欢庆相聚的风景,很多人开始供佛、施舍,感谢佛陀保佑人们终于免予祸患。
太宗言而有信,召见了焦四等人,赐给他们锦袍、银带、衣服、缗钱等等,并擢升焦四为龙猛军使。龙猛军,是殿前诸班禁兵之一。这是太宗时期新设立的一支部队,一般都是由“群盗不可制者充之”,这支部队平时纪律性差,彪悍善斗,但作战并无战斗力。在四川就有巡检所率领的龙猛军作战时失利,“溃为群盗”,溃败后散入绿林成为盗贼。太宗的做法则是,盗贼转化为军人,且任命焦四为“指挥使”,令其洗心革面。焦四这支队伍没有下文,这也正常,大宋养兵,是一个长期国策。只要焦四之类不再变乱,国家花钱养一支“冗兵”,大宋朝野认为应该。但“冗兵”渐渐成为国家负担时,就有了裁减的动议,这是另外一个问题。
梅山峒蛮之变
还有一个“梅山峒蛮”发动的民变。
梅山,在今天的湖南中部,位于长沙和邵阳之间。过去,因为交通闭塞,这里很少与中原来往。一支部落居住其间,就是“梅山峒蛮”。
湖南州县多邻溪峒,溪,是溪涧流水,峒,是山间洞穴。有部落靠山靠水居住,靠水的一般称“溪蛮”,靠山的一般称“峒蛮”,但二者并无明显分界,也即“溪蛮”也有洞穴,“峒蛮”也有溪流。此地蛮族颇多,唐五代以来,常有变乱。而“梅山峒蛮”为害地方尤烈。
早在开宝八年(975),太祖正在江南用兵之时,梅山峒蛮就有了趁火打劫的行动。当时的长沙附近七个县都遭到了梅山峒蛮的侵扰、攻略。太祖赵匡胤下诏,给这七个县被蛮贼劫掠的庶民蠲免去年的欠租,另外免除当年的租税,等于免了两年赋税。不久,又得到消息,邵阳附近也有七个县被劫掠,于是又如长沙七县诏令,也减免了租税。地方遭难,国家赔偿,是太祖太宗的“祖宗家法”。随后,太祖又派出名将李处耘的儿子,时任供奉官的李继隆带领禁军雄武军三百人到邵州戍守,为了避免过度杀伤,只允许他们带上刀盾,没有发给他们弓弩等重兵器。但是李继隆到达长沙西南、邵阳东北时,遭遇了峒蛮数千人的拦截。李继隆没有弓弩,只好以刀盾与他们短兵相接。李继隆指挥得法,力战后,峒蛮遁去。但李继隆被峒蛮毒箭射中手足,宋师伤者百余人。
到了太宗太平兴国年间,梅山峒蛮更壮大,发展为两部,“左甲首领”为苞汉阳,“右甲首领”为顿汉凌。二人的民间传说故实颇多,一种说法是:苞汉阳,即扶汉阳。这非常可能。古来“伏羲”,往往写作“庖牺”“包牺”“伏戏”,故,“包、苞”,与“伏”音相通或相近,是可能的。而关于扶汉阳,更有说法是后周时的一位忠臣之化名,不服大宋,故后周灭后,跑到深山老林继续与大宋对抗。显然,这是一个可以生发传奇情节的故实种子。
且说这二位峒蛮首领,经常在当地附近州郡充当贼寇,抄掠地方,劫持商人,俨然就是一方绿林。于是荆湖之地商旅不行,民居不安,人心惶惶。太宗多次派遣使者前往梅山,试图“招安”,但峒蛮不听。于是,太宗下令,要客省使翟守素,征发潭州(今湖南长沙)守军,前往“讨平之”。
翟守素到梅山后,重申朝廷“招安”的诏令,但峒蛮“拒命”,拒绝朝廷诏命。于是,在一个初秋的日子里,翟守素开始了围剿。
当时秋雨连绵十几天,宋师带上的弓弩都被雨水淋湿,牛筋弓弦都被泡软,开始松懈,无法使用。当年李继隆就因为没有弓弩,所以无法实施远距离打击,遭遇伤亡百余人。而据情报,第二天,峒蛮就要倾巢出动,大战在即。翟守素命令军士“一夕令削木为弩”,一个晚上重新制作弓弩,以弩为主,以弓为辅。
弩弓本来需要选上好木料,两根一组,两头用绳系牢,中间一点点楔入塞子,在晾晒中,随木性慢慢弯曲,才可以成弓。这是需要长时间制作才可以完成的任务。翟守素已经没有时间等待。现在可以猜测,他一定是采取了简易办法,临时选用韧性较好的木材,直接弯曲作为弩弓材料。白蜡杆也许就是不错的选择。这个木种坚固但不硬,柔韧而不折,一根木料可以弯成180度而不断。这种自然拉力比较强的植物,湖南丛林中不难寻觅。虽然射程不会太远,但在短距离一次性接触中,已经足够使用。尤其重要的是,弩弦可以用青麻绳制作,而不必选用牛筋。而且青麻绳不怕水浸,甚至越浸越紧,拉力越强,射程也就越远。所以据“一夕令削木为弩”这七字史料记载,“重行推断”历史现场,白蜡杆、青麻绳,可能是翟守素制作木弩的最好选择。
战斗过程就比较简单了,梅山峒蛮不敌王师。当峒蛮呼啸而至,全力掩杀过来时,宋师张两翼,以新制的木弩交互射击,这样,在两翼射程之内,就形成了一片死亡地带。峒蛮一战败北,宋师乘胜逐北,史称“尽平其巢穴”,将峒蛮大本营全部捣毁。
不仅如此,翟守素还干了一个漂亮活。此前,峒蛮苞汉阳势力盛时,附近几个郡县的大吏、富人,很多人都在与苞汉阳书信来往,这在大宋法条中,相当于“通贼”。翟守素得到了这些书信。他可以将这些书信上交朝廷,以此邀功;也可以通知这些“通贼”人物,以此挟持、敲诈他们,从中得利;但他不这样做,他将全部信件烧毁,不留痕迹。于是史称“反侧以定”,那些担心朝廷问罪,可能要造反的官员、富豪闻讯,这才安定下来。
翟守素解决了帝国的后顾之忧。
但峒蛮在后来数十年的日子里,并没有消停,还是有小股蛮人寇掠地方,不过已经不足为患。直到宋神宗熙宁年间,峒蛮才算最后归附大宋,不再为乱。
说“陨获”
翟守素是大宋能臣循吏,当年他在跟随大将郭进讨伐河东,进入敌境时,大兵曾在行军中践踏当地庄稼地,翟守素抓获很多这类不守军纪的士卒。钱俶纳土归宋后,翟守素为两浙诸州兵马都监,后又知杭州。他在安抚诸郡时,史称“人心甚悦”。赵廷美案后,翟守素又为西京洛阳巡检使,权知河南府兼留守司事。此前洛阳地区闹旱灾,百姓“艰食”,吃不饱,因此很多人做了强盗。太宗很忧虑,等到翟守素镇守此地,匪患渐渐宁息。岐沟关、君子馆之战后,河北北部的州城防御工事大多遭遇破坏,翟守素又与朝臣多人分路按行,征发诸州士兵修缮增筑,成果显著。西北李继迁扰乱边境时,翟守素又帅兵屯驻夏州。不久,病卒,年七十一岁。
宋史对他的评价是:翟守素历仕后汉、后周、太祖、太宗四朝,连绵做官五十余年。性情谨慎、宽仁,豁达而容人。他所到之地都有不俗的政绩。凡是遇到断狱,即使罪状已经很明白了,他还是要再听听僚佐们的意见,大家都认为判决可行,而后决断。下属官吏有过错,他尽量不去当面折辱,一定会在公宴时,援引相类的故实批评,以此作为小小的警告。他推举的后生,很多人都做了节度使一级的将帅,他却久久没有获得升迁,却“殊无陨获意”。时论因此而对他有很高的评价。
“陨获”的意思是因为生计贫贱而失去原有的志向。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只有圣贤人物,这是儒家的本色行当。《礼记·儒行》就讲述了能够称得上“儒者”的十几种人格。“不陨获于贫贱,不充诎于富贵;不慁君王,不累长上,不闵有司”——不因贫贱而困窘失志;不因富贵而得意忘形;不辱没君王;不连累长上;不麻烦有司——是儒者之一。翟守素当得。
抑制兵变
北宋的民变中,有相当一批是兵变,是底层士兵的变乱。他们大多由五代兵骄习气浸染而来,是那种“兵痞”性质的作乱。
骄卒悍将居然常常决定权力再分配,国家领袖居然由骄卒悍将在心血来潮时胡乱推举,这在中唐李隆基之后,直至陈桥兵变,屡见不鲜。太祖之后,才得到抑制,终结了种种兵变的可能性。《宋史·兵志》有议论,言简意赅:
……因循姑息,至于藩镇盛而唐以亡。更历五代,乱亡相踵,未有不由于兵者。太祖起戎行,有天下,收四方劲兵,列营京畿,以备宿卫,分番屯戍,以捍边圉。于时将帅之臣入奉朝请,犷暴之民收隶尺籍,虽有桀骜恣肆,而无所施于其间。凡其制,为什长之法,阶级之辨,使之内外相维,上下相制,截然而不可犯者,是虽以矫累朝藩镇之弊,而其所惩者深矣。
……(唐以来,施行募兵制,但)沿袭迁就,最后导致藩镇兴盛,唐朝灭亡。再经历五代乱世,国家兴亡一个接一个,没有不是因为兵变而引发的。太祖行伍出身,有天下后,收拢四方的劲兵,在京畿地区布置军营,用来配备宫禁警卫力量,并分批轮流到边境去屯扎驻守,用来捍卫国土。当时充任边帅的大臣要常常进京朝拜谒见,粗悍蛮横的庶民被收编在军籍中,即使有人桀骜不驯恣意放肆,但在军中也没有施展的余地。太祖的制度设计是:十人设一个组长,官阶要有品级的区别,内外互相维系,上下互相制约,各自的位置很清晰,不可触犯。这做法虽然是用来纠正历朝历代藩镇兴盛的弊端,但它所用于安定军人秩序从而安定国家秩序的用意却是很深远的。
百多年的藩镇祸乱,以及藩镇祸乱的起因,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看清楚了。历朝以来的“国家之制失在兵骄”,是太祖太宗以及宋人的一个共识。因此,从太祖开始,对“骄兵”必出辣手。太祖自己表示过类似意见:“二十年战争,取得天下,如果不能用军法约束此军,放纵他们没有满足的要求,这样带兵,简直就跟儿戏一般。朕今天抚养士卒,是不会吝惜赏赐的,但如果犯我军法,‘惟有剑耳’!”整饬军纪,与唐末五代比较,大宋法令严格多了。
但太祖太宗虽然极力遏制“权反在下”的底层士兵的“阴谋拥戴”,但略作梳理,就会发现,兵变之苗头还是屡屡出现。
乾德二年,公元964年,太祖亲自选出的万余精兵,给他们钱让他们娶妻子,但军中的兵痞还是保留五代习气,在京城“白日掠人妻女”,城中巡逻的“街使”都没有能力禁止他们。太祖大怒,擒斩百余人,才算平定下来。
乾德五年,公元967年,四川刚刚平定,“禁军校吕翰聚众构乱,军多亡命在其党中”。但吕翰最后兵败,被部下所杀。
开宝二年,公元969年,散指挥都知杜延进,伙同乱党十九人谋作乱。被太祖发觉,一举抓获,全部正法。
开宝四年,公元971年,从后蜀归附过来的士卒中,部分宿卫禁军内殿直四十人,认为赏赐不公,要求增加赏赐额度。全部被正法。
同年底,黎州(今属四川汉源)兵士作乱,被平定。
太宗时代亦然。
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有一股军士趁着冬夜寒冷,街上人少,进入民家劫掠。被太宗悬赏侦查逮捕,全部正法。并下诏调查军中有犯罪记录、有凶恶狡猾的无赖兵痞,得到百余人,给他们上了铁钳惩罚。
淳化二年,公元991年,四川夔州兵卒谢荣变乱,被正法。
淳化五年,公元994年,贝州(今属河北邢台)骁捷卒劫持军库兵器作乱,并推举都虞候赵咸雍为元帅,被转运使王嗣宗率领屯扎的士兵击败,擒获赵咸雍,全部正法。
这类兵变一直伴随大宋始末,没有彻底杜绝。但可以发现一个规律性现象:所有的兵变,规模都很小,往往只有几个人,几十人,多则百余人,像唐末五代以来动辄上千人上万人几万人的兵变,始终没有出现。因此,这类不自量力的兵变事实上是不会撼动大宋根本的。
恐怖大王的克星
太宗朝最大的一场兵变发生在雍熙四年,公元987年。兵变的主人名刘渥。他的身份是“叛卒”,背叛大宋的士卒。他啸聚山林,纠结了亡命之徒数百人。这是大宋兵变中人数较多的一次。带着这些兵匪,他开始了造反生涯。陕北京兆附近的耀州富平县,首先被他劫掠。所过之处,“杀居民,夺财物”,完事之后,再放一把火,随即遁走。但他势力最盛之时,甚至打算攻略京兆长安。史称“关右骚然”,整个函谷关以西都民心不安,有了骚动。
这时,知制诰范杲正在权知京兆府。他是大宋名相范质的养子,此人治理地方毫无章法,应该算是书呆子类型。他在京兆一年多了,史称“境内不治”,辖境之内没有得到良善治理。当刘渥等贼寇剽掠周围州县时,他害怕,束手无策;当刘渥消息传来,京兆吏卒吓得四散藏匿时,他害怕,最后被吓出病来,史称“遂惊悸成疾”。可以见出这个刘渥一度成为陕中“恐怖大王”,但他遇到了一个克星,侯延广。
侯延广,乃是五代乱臣侯益的孙子,大宋名将侯仁矩的儿子。他身世复杂,故实曲折。侯益在凤翔与军阀王景崇斗智时,除了正做着天平军司马的侯仁矩,王景崇杀光了侯益的家属七十余人。侯延广当时正在凤翔,还在吃奶,由乳母刘氏监护,也在被杀之列,在搜查中,刘氏献出了自己的儿子,演了一出“赵氏孤儿”的悲剧,保护了侯延广,并将他辗转带到汴梁,交给了侯益。
侯延广渐渐长大,在父亲侯仁矩的麾下做事。太祖时,侯仁矩知雄州,有一次正在饮宴,契丹贼寇数十骑白昼进入州城,居民大为惊扰。侯延广闻讯,带领亲信数骑,飞快地驰出衙门,张弓,射杀其酋长一人,斩首数级,并将余党全部擒获。侯延广带着契丹首级来见老爸,侯仁矩大喜,“拊其背”,说道:“兴吾门者必汝也!”雄州监军李汉超将这个事汇报给朝廷,太祖也高兴,赐给诏书褒奖赞美了侯延广,并赐给他锦袍银带。
太平兴国年间,边境之上,屡有战功。史称“戎人畏服……闻延广之至,不敢复为寇乱”,敌人对他很畏服……每当听到侯延广来了,就不敢再兴兵寇边。
面对这样的人物,乱卒刘渥是没有前途的。他也听说过侯延广的大名,一向对他很惧怕。当他在京兆附近抢劫时,侯延广已经奉旨在追击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