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的周一必然是始于苦难的。
宿醉的头疼从颜明夕睁开眼睛开始,就紧随而至。她眯着眼睛看了眼表,立马跳了起来——要迟到了!“迟到”这个词儿尽管并不生动,但“迟到要扣工资”这个短语,却像菠菜之于大力水手一般,可以给惜财如命的颜明夕足够的动力。
颜明夕无视家里的一室乱象,抓起一件连衣裙就往身上套,一路快车加上半路小跑,总算是以领先打卡器一分钟的优势到了设计院。
气还没喘匀,她就见结构所的王姐笑嘻嘻地走了过来,神秘兮兮地递给颜明夕一张字条:“优质股,姐给你扒拉出来的。”
颜明夕打开字条,上面草书一串无序列数字:731150211。
股票代码?不像。
“姐,这是什么?”
王姐凑近颜明夕,小声说:“我老公部队的同事,比你大两岁,单身,小伙国防科技大学毕业的,有技术,人老实。这是他的QQ号,赶紧加上聊聊,看看合不合适。”
“还是王姐你想着我,我把这气喘匀了就加他,谢啦!”
“甭客气,不合适告诉姐,姐再给你找。”
“你真是我亲姐。”
颜明夕泡了绿茶,给仙人掌浇了水之后,果断地拿出手机上了QQ输入了字条上的那串数字,对方叫沉默是金。
沉默同学很迅速地通过了验证,短暂的沉默过后,发过来一个笑脸。
双方很快进入问答模式,个人情况,家庭状况,兴趣爱好,婚恋观念等等……
网络模式下,两个人通过文字交流,加上自己所附加的语气语境,能够迅速地不见外起来。
于是,沉默同学问:你今天穿的什么?
颜明夕正在核算A6号楼每户的实际使用面积,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回道:白色连衣裙。
沉默:不冷吗?
颜明夕:有穿丝袜,还可以。
沉默:什么颜色的?
颜明夕手顿了一下,皱眉,但还是礼貌地回:黑色。
沉默:黑色很性感,能拍张照片给我看吗?
颜明夕把手机放到一边,不再看它,开始专心工作。
等算完面积之后再看,蹦出来好几条消息。
沉默:工作忙了?
沉默:还是我说话惹你不高兴了?
沉默:我只是喜欢女生穿丝袜,没有特殊的癖好。
吧啦吧啦……
颜明夕苦笑了下,这哥们真不是沉默是金的深意呀!这叫欲盖弥彰。
她把聊天记录拷贝下来,转发给了乔小楚。
约莫中午的时候,乔小楚回了电话过来:“姐们儿,遇到恋足癖了?”
“总共没说几句话呢!还不能定性。”
“这人指定有病,估计是被部队清一色的男人给憋闷出来的,你搭理他干什么?”
颜明夕捏着太阳穴说:“熟人介绍的,不好意思驳了情面。”
“你都有沈公子临幸了,焉做他人想?”
“终入不得厅堂,得为自身谋出路。”
乔小楚咯咯地笑,捏着嗓子说:“何不色智并施,以求圣宠眷顾,入主后宫未必不可言耳。”
“尚无色智可言,谈何入主后宫。”
“尔想其国库之丰盈,财力之雄厚,可有动心否?”
颜明夕忍着笑意,力求声音端正:“诚然可为财一搏也。”
“行了,你可速速作死了。”
颜明夕道:“行了,不和你扯了,我画图去了,乔老板自己玩去吧!”
“你这叫过河拆桥。”
“See u.”
房地产市场在经历了2010年前后的大蓬勃之后,受国家宏观调控影响,势头被迅速打压,趁势而起的小公司因为银行政策等种种原因,出现资金断链的情况,纷纷倒闭。一轮淘沙过后,剩下的都是实力雄厚的房地产大鳄,如央企华润、保亿,如民营企业万科、华远、万达……
现如今,需求量还是有的,这是一个随人口增长和城市化过程而增长的刚性需求,只是面临银行贷款的限制和利率的提高,平常百姓出手前便要斟酌几番了。炒房的队伍也迅速减少,大多转向了等待回迁的二手房,因此,房地产市场就近几年来说,呈现疲态。
这样的情况对设计院来说是从买方市场进入了卖方市场,之前是活多得不爱接,挑着活儿做,甲方稍有为难,二期就不给你做了;而现在是,小的房地产公司的活儿不敢接,怕图出了项目黄了,设计费严重缩水。大的房地产公司尤其是国有企业,是公认的事儿多难伺候。万科的项目是对图纸的精细程度要求高,画起来费心费力,但他们很少费劲巴拉地偷面积,出真假两套施工图。而国有企业,是官僚制度层层压制,导致了图纸修改量巨大。今天这个总拍板定了,明天那个大他一级的总说不好看,立马推翻重做,而真正懂建筑的专业人士在大集团里只是跑腿传话的小喽啰,毫无发言权。
所以,大形势之下,工作不好做呀!
吃午饭的时候,颜明夕收到了百万大爷的一条短信,照例的无标点五字短语:费三知道了。
这次颜明夕不需要猜度语气声调了,只需要猜测下,费三爷知道什么了。
回想了下昨晚和乔小楚喝酒了,还酒后吐真言了。完了,乔小楚这个嘴上没把门的,肯定是把她和沈一晨的地下关系告诉费三爷了,真是出卖起朋友不遗余力呀!
这段关系,对颜明夕来说,是不愿意让别人知道的,不仅因为沈一晨的名号太响亮,也因为他是有名义上的未婚妻的。
她和沈一晨之间,不管沈一晨是出于什么叵测的目的也好,一时兴起也好,说到底是被金钱绑在一起的利益关系,是有时效期限的,熬到头,便是解脱了。
而对于沈一晨来说,他心似海底针,颜明夕只能偷摸地猜测一下,他必然是不想这段关系见光的,这是人之常情,还没见过哪个男人,是想将这样的事儿公之于众的,除非是微博时代,得罪人了。
所以,百万大爷这句话结尾应该是加叹号的:费三知道了!
百万大爷不高兴了!
颜明夕赶紧回复道:对不起,是我疏忽了,能补救吗?
这是颜明夕自发悟出的和沈一晨的相处之道,这个人心机深沉,手段高明,且光环加身,心底里自然是自负的。你背着他自作主张,很有可能出力不讨好,满头大汗地做成的事儿,还不如人家勾勾手指头来得快。因此,和他在一起,别自个儿瞎出什么主意,遇到事儿,先问问百万大爷什么意见,照做便是。
短信发出去了。
百万大爷没搭理颜明夕。
苦难的周一过了半程,继百万大爷的责问短信掀起了一个小高潮之后,本市某知名房地产商再次携苦难翩翩而来。
历时近一年,方案修改不能以次数而算的一次次小改大改全盘改,早上六点出发远赴开发区汇报若干次,总算熬到了施工图阶段,可仍旧是不断地修改。甲方的大小领导,只要是有个名衔的看了方案,都得提点意见,好像不提意见就显不出来你的文化底蕴和领导能力来,这个特点是中华子孙自古就传承下来的。战国时期的齐国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为的是论政论道,又何尝缺少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沽名钓誉之徒呢?
施工图阶段的方案修改,不单单是建筑专业一家改动了,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各配套专业全部修改。几轮强改过后,结构、水、暖、电专业怨声载道,建筑这边成了里外不是人,中间人果然是不好当的,好不容易死乞白赖地总算出图了,施工了,胜利……还没到呢!
甲方的跑腿专员刘工,十分不好意思地通知设计人员,立面需要重做。
颜明夕顿时觉得缺氧了,跟这种甲方合作一次得折寿若干年!终于眼盼着送神送走了,谁知道谁也没请的,大神自己回来了!
项目负责人满口应承下来:给改,只要出设计费就行。还有,头次那钱什么时候给结了?
刘工颇为不好意思地说:“钱给报上去了,还差二十万结清不是吗?不过这次报到集团的款项很多,层层刷下来,只能先给结一部分,剩下的得等到下个月报账的时候了。”
颜明夕客客气气地问道:“您说的一部分是多少?”
“两万。”
也行,好歹是钱。
颜明夕缓了口气,笑嘻嘻地说:“刘工,能不能透露下,为什么要改立面造型?原先的立面已经复杂到复杂不下去了,还嫌不过瘾吗?”
刘工和颜明夕混得比较熟,很是无奈地压低声音说:“也就是颜工你问吧!别人问我也不能说,集团老总上周出国考察去了趟美国,回来之后就一句话,给我把开发区的那个商业项目按美国国家博物馆的立面做。”
噗!颜明夕笑出了声,忍着笑赞道:“很有想法,很有想法。”
为了这事,项目组开会开了一下午,反复讨论集团老总的决定是否可行。人家美国国家博物馆是展示型建筑,其尺度要求得就大,这怎么可能生拉硬套在商业建筑上呢?就说门口那几根欧式柱子,那需要24米往上的层高,你一个综合商业体准备盖成高层?
一组人冥思苦想,想了若干处理方案,都觉得照抄不了,所以又全都给自我否定了。
第二轮咖啡喝下去,刘雨彤摔了杯子道:“得了,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任务。除非他们准备也建一个博物馆,要不纯粹扯淡。我看咱们也别在这儿白出力了,直接跟他们老总说做不了得了,你看呢!王工?”
项目负责人王工专业知识一流,但向来不会对甲方说不,包括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他这会儿犹豫地说:“要不咱们大家再回去找找资料?”
颜明夕有些烦躁,心想纵然我们是服务行业,你服务态度好,也不能不辨是非地可劲儿为难自己人吧!
“王工,就算咱们费劲巴拉地能给他实现了,也绝对达不到国家博物馆那样的效果。就这一点,人家老总就不带满意的,到时候还得给咱否了,这不白出力吗?”
“这没到那一步,你现在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给人家看,人家怎么否定?”
颜明夕笑了:“合计您这是让我们整出来一个方案给人家否定的?”
王工一时语噎,刘雨彤笑道:“我看不如派明夕去跟他们老总说说,就这口才,指不定我们连方案都不用调呢!”
颜明夕摆摆手:“得了,我就扯淡行,辩论真不拿手。”
王工思酌片刻道:“今天先到这吧!大家回去再想想,明天再说吧!”
颜明夕回到座位上,电话调的静音,有个未接来电,沈百万大爷的。时间显示,两小时三十四分钟之前的电话。
颜明夕捏了几朵菊花和枸杞子,放进杯子里,起身去加热水。
她现在一肚子不顺的火,不大好招惹百万大爷。
捧着杯子回来,电话亮了,乔小楚来电。
这火有地儿撒了,颜明夕接起电话就骂了句:“叛徒,汉奸,没骨头。”
乔小楚顿了顿问:“你上班时间看抗日神剧呢?”
“滚。”
“哟!火还挺大的,先消消火,跟你说个正事。”
“你能有什么正事?”
“晚上一起吃饭吧!”
“这就是正事?接着滚。”
乔小楚声音加了两度说:“还有沈一晨。”
颜明夕看了眼杯子里飘来飘去的几朵菊花,说:“这神我请不动,再说我也不想同时跟你俩人吃饭。”
“不劳您大驾,费校少已经请完神了。就是通知你一下,晚上七点,南海明珠三楼西餐厅。”
“你怎么不让你秘书给我发个传真通知呢?”
“那我也得有秘书呀!您能消消气,退出战斗状态跟我说话吗?”
颜明夕喝了口菊花茶:“沈一晨同意了?”
“费校少说他搞定了,就你这边没动静呢!”
“他真是玩起泥巴来不嫌年少。”
“颜明夕,你又创造出了挖苦人的新名词了,恭喜!”
“您能退出六岁模式,跟我正常说话吗?”
“那你来不来呀?”
“这事儿我说的不算,等我问问沈一晨的。”
“好,等你。”
颜明夕给沈一晨打了电话,几声之后被接通,他的声音传过来:“行了,就这样吧!跟各部门经理说一下。”
那边女声应道:“是,沈总。”
又过了一会儿,沈一晨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是对着颜明夕说的:“费三说晚上一起吃饭。”
“嗯。”
“我去接你?”
颜明夕犹豫了下,问道:“我去合适吗?”
沈一晨的回答自敲打键盘的声音里传来:“嗯。”
这个嗯,是合适的意思?颜明夕把心一横:“好,那个……”
颜明夕斟酌用词的空当,沈一晨也不说话,只沉默地等着她接着说。
颜明夕顺道斟酌了下语气说:“能不能不去西餐厅吃?”
那边沈一晨无喜无怒地淡淡提了下语调,“嗯?”
“找个……嗯……人迹罕至的地方吃饭可以吗?”
沈一晨微带卷舌的普通话一字一句地念着:“人迹罕至?颜明夕,你确定你对这四字成语的理解是正确的?”
“沈总,我只是想表达下,希望能够在人少的地方进行这次会晤,我想您应该和我有着同样想保持低调的愿望吧!”
短暂的沉默过后,嘟的一声,电话那头传来忙音。
百万大爷又不高兴了!
下了班颜明夕径直回家去换衣服。细数起来,这是她和沈一晨相处以后的第一次一起出现在旁人面前。以往都是一周一次的在彼此的家里度过的,时间短任务重,加上沈百万工作量过于饱满,很多时间仍是处在日理万机的工作模式下,所以他们基本上很少踏出屋子。总的来说,他们两个人的相会状态就是一日穴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