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要从九个月前说起。
那本是一个夕阳西下光华漫天的傍晚时分,颜明夕现如今回忆起来,就是一个血色残阳的日暮时分,她开着辆小破车,沉浸在不用加班的喜悦心情里,走在回家的路上。在桥下转弯的时候,她右边的出租车突然毫无征兆地并道,直冲冲地向她而来。颜明夕下意识的反应就是向左打轮,其实她倒也不是没有想过会撞上左边的车,就算是左边有车,一般都能躲过去的,就算是没躲过去,保险公司也能给赔的,总好过和出租车纠缠。只是颜明夕没有想过所有的倒霉不倒霉都被她撞上了,左边的车主恰好任何没有反应地就被颜明夕给撞了,车损说严重也不严重,说不严重吧!右边的车大灯碎了,前门瘪了,前杠瘪了,车漆花了,维修量不小。
颜明夕一看撞得还挺严重的,赶紧下车给人道歉。车里只有一位年轻的男人,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外套搭在副驾的椅背上,双手使力地握着方向盘,低垂着头做沉思状。
颜明夕心想,完了,给撞傻了,这都这么大动静了,他连下车看看都不看,还搁这儿发呆思考呢!该不会是脑震荡了吧!
“先生,这位先生,你还好吗?”
车里的人闻言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看向颜明夕。
颜明夕的目光一下子跌进了他的黑眸中,只觉得幽深沉稳,让人心无端地平静了些,便又问了一次:“您没事吧?”
那人收回了目光,又迟疑了半晌之后打开车门走了出来,再看向颜明夕的时候,目光清明,只淡淡一笑,道:“我没事,你呢?”
声音不徐不缓,有男性好听的磁性声线。
颜明夕笑笑说:“我也没事,人没事就好。”
那人走到两车之间看了看,仍是笑着对颜明夕说:“车有事。”
“我叫保险吧!我全责。”
那人挑了挑眉,“你确定?”
颜明夕纳闷了,这不废话吗?我全责撞了你,我不叫保险让你叫,你也得干呀!“是呀!确实是我突然转向连累了你。”
“那你打电话吧!”
打了报险的电话,说了撞车的位置和责任之后,对方问撞的是什么车。颜明夕这才仔细打量了下车牌,心突然一沉,指着车标问那人:“你这标志是R还是B?”
那人笑意冉冉地道:“B,宾利。”
…………
等保险车来的时候,颜明夕把那人打量了一遍——高个子,白衬衫黑色西裤穿得挺直利落,黑色的短发,隐约有定型剂弄出来的效果。眼睛不大,眼仁很黑,眼眶微微凹陷,像是有点欧洲的血统,略显棕色的皮肤,微微泛起的胡茬,嘴唇不薄不厚还带着该死的微笑。这个人属于那种五官单拿出来都不怎么出众,但拼凑在一起还挺耐看的长相。
颜明夕挺郁闷的,保险员刚才和她说,要撞的是如假包换的宾利的话,按照这个车损程度,维修费大概在一百来万上下浮动,保险公司只能给保十万,剩下的费用需要她自己来出。颜明夕心想,老娘一年才挣几个钱呀,一百万,不如把我卖了。
再看看那人,仍是一派悠闲,像是一点也不心疼的样子。
颜明夕凑近了说:“哥们,你这真是宾利呀?”
“嗯。”
“你觉得修一下得多钱?”
“没修过,一百万左右。”
“你怎么不去抢?”
“我为什么要去抢?”
颜明夕讪讪地笑笑,又凑近了几分说:“一百万你把我卖了我也没有呀!你看这样行不,我给你十万,你跟你老板说你撞墙上了,你自己叫保险来修,顶多挨顿骂,还能赚点钱,你看这样可以不?”
那人笑意更浓了,黑漆漆的眼珠子把颜明夕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语速不急不缓地说:“我不是司机,司机今天放假了,这车是我的,我不同意。”
“……”
这天,颜明夕接收到了有生以来最多的同情的目光,保险理赔员、围观群众、过往司机……但凡是认识宾利这车的,都觉得颜明夕是个彻头彻尾的倒霉蛋。
4S店的估价是一百一十三万,保险公司只能给赔付十万元,连个零头都没有抹完全。
颜明夕再一次在金钱面前觉得气短,卖肾?卖血?卖淫?
都不值这个钱。
可那没事开着这么贵的车在路上溜达的人,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悠闲模样,似乎真就到了天塌下来也无动于衷的地步,淡淡地问了句:“剩下的钱怎么办吧?”
颜明夕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大哥,我真拿不出来,实在是太多了,要不你给我卖了吧!”
“我卖你,谁买?”
“你……”
那人迎着落日余晖突兀地笑了,不同于之前礼貌性的微笑,这一笑似春风拂过花苞,万物自此复苏一般,如沐春风般的笑容。他凑近颜明夕低声说:“既然如此,我倒是有个提议,你不妨考虑下。”
“你说。”
“你跟我两年,来偿还这一百零三万吧!”
颜明夕瞪圆了眼睛,把对面的人从头到脚看了个仔细,才慢慢地消化了他这句话的意思:“你……你要包养我?”
“可以这么理解。”
“能……能让我考虑下吗?”
那人微微点头:“明晚八点,紫玉轩乾龙阁。”他言简意赅,不容置疑,一霎间风采毕现——面色沉静,眼神坚毅,如谈判桌上最后的赢家,从容镇定,一切尽在掌握。
颜明夕稀里糊涂地回到家,天色已经全黑了,没有星星的夜晚,天边只遥遥地挂了弯上弦月。
那人连个名字电话都没有留下就离开了,他笃定了明晚颜明夕必然会赴约。颜明夕也不是傻子,不说他烧包的车,单说这人的气度风范便不是寻常人家,她知道自己要是舍家弃业地跑路都未必能跑过市郊牌。
一百多万,颜明夕扒着手指头算了算,真没有能趁这个身价的朋友。前年谈了场年少轻狂的恋爱,损失了青春和钱财,得不偿失。现在再看看那人的提议,也没有那么糟糕,说单薄些不过是虚耗几年的光阴。
说到底也是自己惹的祸,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过是怎么个还法,还得债主说了算。
第二天,晚七点五十分。
颜明夕开着左半边破损的车,缓缓进入紫玉轩的停车场,旁边恰好便是那辆烧包的宾利,右半边残了。颜明夕下车探身望进去,车窗慢慢摇下,一张中年大叔的脸现了出来,颜明夕惊了下,向后倒退了一步。
中年大叔面色和悦地笑道:“是颜小姐吧!沈老板已经在里面等你了。”
“哦,哦,我知道了,谢谢您。”
颜明夕一边往紫玉轩里走,一边想,果然厉害,怕是连她的祖宗三代都调查得清清楚楚了,烧包男原来姓沈。
紫玉轩,听名字就是那种贵得要命还要自命文雅的消费场所,说简单点,就是建筑布局划分为一个个包间,功能为茶馆的地方。
古香古色的室内装修,看得出来用的是真正的木料,而不是贴的壁纸,进门处是雕龙屏风,穿着青花瓷花底的服务生候在这里,屈膝作揖,对颜明夕说:“颜小姐,这边请。”
听了这么多年“小姐里面请,楼上女宾x位……”,头一次听到连着姓一起称呼的,颜明夕顿时觉得这里的确很高档。
室内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木头香气,背景音乐是空明的古筝曲,脚下是木栈道,其下是涓涓流水,红色的锦鲤畅游其中,肚子鼓鼓的看来伙食不错,角落处有水泵在往水里打氧气。
弯弯绕绕地走了一会儿,乾龙阁就到了,服务生轻敲了两下房门,里面传来一句:“进来。”
门推开,沈老板气定神闲地坐在木头圆凳上,正在把茶杯从消毒的沸水中往外捞,面前是两米多长的金丝楠木茶桌,树根模样,分外原生态。
他依旧穿着白色的衬衫,不过是休闲款式的,棉麻的面料,不似昨日正装的挺直,软软地贴在他的身上。他挽着袖子,熟练地煮水泡茶,第一泡倒给茶盅,再来就倒了两杯,递了其中一杯给颜明夕。
颜明夕接过来:“谢谢。”
他品了口茶,问:“如何?”
“不错,正山小种?”
“是。”
于是二人无言,他泡茶她喝茶。一捧茶叶喝得旧了的时候,他缓缓地说:“两年,一百零三万如何?”
他真是运筹帷幄,已经笃定了颜明夕会答应他。
颜明夕觉得跟这人精完全没有装傻、装可怜的必要了,喝了口茶也是语气缓缓地说:“沈老板财大气粗的,零头好意思要吗?”
沈老板微微一笑:“行,一百万。”
颜明夕也笑:“一百万买我两年青春,沈老板真是精明的生意人。对女人来说青春最是无价,尤其是我这种快往三十岁迈步的女人,一百万,一年。”
沈老板右手食指轻叩桌面,一下两下三下,说:“两年,两年之后我再给你一百万。”
颜明夕有些糊涂了,刚赞完他精明,他就出损招,这人莫非是对数字二有着执着的偏好?他现在连颜明夕的手都没拉过,合不合适还不知道,怎么不压价反而延长时间呢?
见颜明夕不说话,沈老板又问:“如何?”
“既然都是熟人了,零头我也不好意思让你给抹去了,你看……”
沈老板深深地吸了口气,说:“好,两年后,我给你一百零三万。”
颜明夕伸出右手:“成交?”
沈老板握住了她的右手,微有汗意,全然不像她面上一般的云淡风轻。
沈老板笑意更深,说:“对了,我叫沈一晨。”
“沈……沈一晨……”颜明夕突然想起了费校少口中也曾有过这样一个名字,讪讪地说:“如雷贯耳,如雷贯耳。”
沈一晨微挑眉毛,一副期待她继续拍马屁的表情。
颜明夕只好硬着头皮说:“沈老板的习惯是晚上八点不吃饭,而是喝茶吗?”
沈一晨握着颜明夕的手没有松开,反而站起身来拉了她一把:“走,吃饭去!”
事实证明,颜明夕和沈一晨的相遇确实是赶了很大的巧合。沈一晨的司机老刘说,平时都是他开这车接送沈一晨的,昨天接了女儿生病的电话临时请假,沈一晨这才千载难逢地自己开车的,没想到就让颜小姐给撞上了。
颜明夕欲哭无泪地看了看沈一晨,面对金主很有自知之明地把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沈大爷,你这种车技开宾利上路不是祸害撞你的人吗?
其实,颜明夕不知道的是,沈一晨的车技是公认的好,在早几年年少轻狂的时候,甚至还在夜里偷偷跑去玩过赛车,也是得过名次的。但是他有一个缺点,就是他开车的时候不能分神想事情,一旦纠结于某件事情,就会出现遇到状况反应不及时的情况。鉴于沈老板的事务繁多,不想事情的情况几乎不存在,所以,沈一晨很少自己开车。
只能说命运把太多的巧合糅杂在了一起,才造就了沈一晨和颜明夕的相遇。
昨天,老刘请假,沈一晨的并购案完成得很顺利,所以选择了自己开车。大半程无事,却突然看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在眼前闪过,不及细想就轰了油门去追,紧接着就被颜明夕给撞到了,这一切发生的速度犹如电影里两列火车擦车而过一般,光影虚幻。
待回神时,已成事实。
颜明夕歪着头,摇着杯子里的红酒,冲身边的乔小楚说:“故事讲完了。”
乔小楚也歪着脑袋想了想说:“太像电影了。”
“嗯,有点。”
“谈谈感想。”
颜明夕喝了口红酒,咂着嘴说:“水深火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