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再次沉默地走了一会儿,虽然没有说话,可是心中都觉得很舒服。过了一会儿,霍去病又想起来一个问题,“那么姑娘修的是哪一道?也是医道吗?”
素宁答道:“不是的。我们师兄妹几个资质不同,师父头几年什么都会教我们一点,几年后再根据各自的资质和志愿,决定专研哪一门。像子济哥哥专研医道,造诣早已经在师父之上,也有入其他门的,比如武学、音乐,有余力自然也可以多研几门,嗯……也有不曾深入任何一门的。”
“不曾深入任何一门?这又是怎么回事?”霍去病不由得奇怪。
“素盈师姐就是这样……说来也很可惜,其实她的资质很好,用功一向也很精勤,只是自幼与上党大户王家公子订有婚约,到了年龄,王家追得很紧,拖不过去,两年前只好嫁了。”
“怎么,嫁了人就不能修习了吗?”
“那倒不是,想用功哪里都可以用功。可话虽这么说,她出嫁后终究难以静下心来,王家是大户,上下里外很多事情要她操持,而且她又生了孩子,已经快一岁了。”
此时子沂在前面说道:“可是素盈姐姐与姐夫的感情很好啊!”
素宁听他这么说,想了一下,慢慢地说道:“我不是说素盈姐姐不幸福,只是,没有走她原来想走的路,终归很遗憾罢了。”
霍去病问道:“那姑娘你呢?喜欢哪一门学问?”
对方犹豫了一下,没有马上答话,子沂却先开口道:“素宁姐姐可厉害了,师父说这一门学问就靠她了,只有她才是材料,我们几个都不行!”
素宁有些不好意思,“子沂别乱说!”转而对霍去病解释道:“让霍公子见笑了,我的志愿是数。”
“数?算术吗?”
“嗯,包括算术,但不限于算术。算术的计算只是外数,阴阳五行的计算则是内数,至于天文历法的推演则又称为缀术。霍公子可曾想过数是什么吗?”
霍去病稍微有些迟疑,“不曾认真想过,数嘛,好像就是一二三四五……”
“嗯,那么一二三四五,又是什么?”
“是量。”
“对,不过数还不仅是量的代表,数本身就是宇宙中的能量。”
“为什么这么说?”
素宁看了看对方的神色,见他确实是饶有兴味的样子,就详细地回答道:“我就以咱们刚才的事情举例吧,刚才子沂不肯陪公子上山,而我陪又不太合适,所以叫上子沂,既然两个人不行,三个人就好了。这里能看出二和三的区别。”
她用如此坦诚而有趣的方式揭过了刚才的小小尴尬,霍去病不由得暗暗欣赏,“不错,是这样,还有吗?”
“再比如说,两夫妻天天口角,几乎过不下去,而一旦有了孩子,一家人又关系良好了,这里面也是二和三的差别。”
霍去病点头,“说得是。还有吗?”
“再比如说,君主很少仅仅倚重一个臣僚,而是往往会用两派势力,互相制衡,这里还是二和三的不同,二就是对立、三就是转动。”
霍去病不由得心有所动,接话道:“有点明白了,二和三是两种不同的能量。”
“对,再比如说,楚汉相争时局面胶着,而一旦高祖封彭越等人为王,天下即划为三个阵营,从此后局面陡变,高祖卒成帝业。”
霍去病再次心有所动,“你难道是说,这个三乃是人为的?”
“嗯,自然是人为的。当初为高祖谋局的乃是有道之士,自然是用数来谋,当用二时则用二,当用三时则用三,如果此局需要三而没有三,那就设法做出一个三来。”
霍去病马上接口道:“下邑之谋?张良?难道这就是张良下邑之谋的实质吗?”
素宁答道:“就是这样啊。公子可知,张子房是我师父的师伯?”
霍去病忽然敏感地察觉到,对方对自己的称呼里少了一个“霍”字,心中不由得暗暗高兴,连忙回答道:“略有耳闻。”
素宁接着说道:“世间万物纷扰只是表象,实质则是相通的,数,就是对这个实质最准确的表述。对张良这种人来说,重要的是看出此局当用何数,而不在于所谋的究竟是天下之争、是朝堂之政、还是家庭细务……这些都只是表象,而实质则是数,数定,则一切定。”
霍去病默悟良久,然后说道:“对,我想到了河图洛书。”
“公子聪慧。确实,上古之河图洛书,不也就仅仅是数吗?而古圣因之以作八卦,更推演为六十四卦,以类万物之情,以通神明之德。”
霍去病再次思考了一会儿,不由得感慨道:“道家学问真是深不可测,怪不得你们门中能出来张子房那样的人物!只可惜当今圣上独尊儒家。”
素宁看了他一眼,她不知晓对方的确切身份,自然不能随便与之议论当今天子,所以很周全地回答道:“在我们蒙馆里,也是以儒家立基的,因为儒家道大、仁义礼智人人可行,而道家择人、大道必待其人而传。”
三个人闲谈着又走了一会儿,霍去病感到自己心里还压着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必须问,但是又不便直接问,沉吟了好久,他终于绕着圈子说道:“姑娘有志于数,实在令人敬佩,但不知此道需要专研多久?”
素宁不知有圈套,只是如实地答道:“这哪里说得准,我其实还没有入门,就算入了门,一生也不见得能穷其究竟,再说现在还要照看蒙馆,等子沂大些了,多分担一些蒙馆的事情,我才好专心修习。”
“哦,这么说来,你是不像师姐那样有婚约在身了?”
还不等素宁开口,前面的子沂已经调皮地抢着回答了:“幸好没有!”
霍去病也笑了,跟着说了句,“幸好没有……”
三个人一路上谈谈讲讲,丝毫不觉得疲累,不知不觉地已经走到了位于半山的屯蒙草堂。方一推门进院,霍去病已经听见张骞说话的声音自厅中传来,他心念一闪,停步对素宁和子沂施了一礼。两个人都疑惑地看着他,霍去病道:“承蒙远送,居然一直不曾向二位通报姓名,请恕失礼。在下霍去病。”
对面两个人都是一呆,子沂惊喜地叫道:“你就是冠军侯?!”
霍去病很想看看素宁的神色,却见她微微地低下了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然而此时也来不及多说什么,因为厅中之人已经闻声迎了出来。
霍去病想象中的吕老先生,应该是长髯飘飘、仙风道骨,但见面后,却感觉其外貌上并无一丝奇特之处。见礼之后,吕老先生也认真打量了一下霍去病,微笑道:“山中之人也早闻冠军侯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武人而有文相,很好。”
子沂立刻从旁问道:“师父,为什么武人而有文相很好呢?”
对于幼徒的问题,吕老先生只是简单地回答道:“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这句话出自《吴起兵法》,子沂还在思索着,霍去病却已是心领神会,知道吕老先生已经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自己的特点。
一边说着话,大家在厅中落座,在他们到来之前,张骞正在跟吕老先生讲述自己出使的遭际,大家安顿下来之后,他还是继续讲着这个话题。他在匈奴和西域的所见所闻当然很多,其中不少霍去病已经听过了,但素宁和子沂都是初次听到,自然听得很有兴致。
听着听着,子沂问了张骞一个问题,“听您所说,您在匈奴滞留期间,也有帮助过您的匈奴人,他们能同情和帮助您这样一个受难的汉人,至少说明普通匈奴人并非禽兽,也都是有感情有人性的。可是为什么,匈奴人作为一个整体,却是如此的残忍贪婪,占我土地辱我妇女,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张骞默默地点了点头,这个问题他何尝没有想过呢,“子沂,你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咱们边境上的老百姓有这么一句话,‘一个匈奴不是匈奴,一群匈奴必是匈奴’,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在大汉一般人的心目中,匈奴人就是恶魔或者禽兽的代名词,尽管他们并没有见过真正的匈奴人。可是张骞不一样,他在匈奴生活过十年,感受自然比一般人深刻复杂得多。
子沂又把眼光投向了师父,“一个匈奴不是匈奴,一群匈奴必是匈奴,为什么呢?”
吕老先生开口了,“子沂,你确实问了个好问题。匈奴人之所以如此,就是没有圣贤教化的缘故。人的本性都是善恶掺杂,但是一个族群如果没有圣贤,不能依靠广大的教化之力使人心往善的方向转,后果必然就会如此,最多也就是知小善而不知大善。”
张骞说道:“先生说得是。我的感觉也是这样的,匈奴人明白小道理,可是不懂大道理,即使那些帮助过我的匈奴人,也照样拥护对汉人的屠戮掠夺!”
听到这里,霍去病也插话道:“圣上曾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年幼时曾经以为,匈奴人之所以好战,只是因为其单于残忍嗜杀,而匈奴民众与我华夏民众应该没有分别,后来他才明白,自己当年太天真了!匈奴民众最崇拜的,就是他们残忍嗜杀的单于!咱们华夏人祭拜的英雄烈士,必定是牺牲于护卫国土,而匈奴人拜祭的英雄,却都是死于侵略掠夺,用咱们的话说,都是恶贯满盈。”
张骞接口道:“是的,匈奴人从小受的就是这样的野蛮教育。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些跟他们根本就没法讲。说句实话,我在匈奴时最大的感受,就是能生为一个华夏人,能接受华夏的文明教化,真是生而为人的最大幸运!想想看,多少族群世世代代都没有出过一个圣人,而我华夏却有这么多圣人入世教化,这实在是我华夏人民的莫大福缘啊!”
子沂却问道:“可是,老子不是也说过‘绝圣弃智’吗?‘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匈奴人难道不是这样吗?”
吕老先生笑道:“断章取义!别忘了老子还说小邦寡民,那是上古的理想社会,在那种情形下,自然可以行不言之教、成无为之化。世道演进,如今哪里还能有小邦寡民?”
张骞听到这里,不禁勾起了心中的感慨,“是啊!大道废有仁义,知快出有大伪,六亲不合有蓄慈,邦家昏乱有贞臣。有时候我忍不住也会想,世道演进,究竟有什么好处?纷纷扰扰,到底有什么意义?建功立业,功名终将归于尘土,人生在世,不知终究是为了什么?”
霍去病今天觉得十分痛快,他常驻军营,身边并没有能与他谈论这些话题的人物,没想到在这幽静的南山之中,竟还隐着张良的师门,更没想到自己竟能在此得到这一番畅谈。此刻听张骞说到这里,他颇有同感地接口说道:“说的是,我有时也会有这样一种感觉,若是上界有天人,他们往下看到我们这个世间,会不会觉得很可笑?会不会就像我们看一窝蚂蚁在忙忙碌碌?我们的功名事业、歌舞繁华、以及所有一切引为至乐的东西,在他们看来,会不会都是虚的?”
一直默默听讲不曾说话的素宁,此时却开口答道:“蚂蚁的乐固为虚无,但苦是实有的呀!上界天人固然不贪图蚂蚁的一切乐受,然而蚂蚁只要一日还为蚂蚁,苦受于它就是实实在在的!圣贤之所以入世教化,不就是怜悯于蚂蚁的苦吗?但凡建功立业,本心亦当如此。”
听了这句话,众人纷纷点头赞许,而霍去病却觉得心中突然震动了一下,好像有根弦被猛然地拨动了,又好像霎那间认出了自己一直在寻找的什么东西。一幅图读出了自己的心志,一句话道出了心中的境界,他从没有想到过人与人之间竟还能有这种感觉……可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能说些什么,因此只是眼睛默默注视着对方,半天都没有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