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三十九年,夏至,台北。
一大早肖与凡就在外面敲门。
其实蒋沐他早就醒了,只是躺在床上看着从窗帘里漏出的几缕阳光有些恍惚。自从离开了南京之后,他的睡眠一直不好,要么睡不着,要么很早就醒了,于是夜突然变得特别长,更让他难受的是有时候会做恶梦,梦里有人被炸得支离破碎。睡觉突然变成一件十分折磨的事情。
“进来。”蒋沐一边起身一边说道。
肖与凡推开门,对蒋沐敬了礼,说道:“今天九点朱司令请听戏,希望您也过去,请柬已经发过来了。”
蒋沐一把拉开窗帘,阳光突然射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不由地眯了起来。
戏?
戏……
阴暗的房间被阳光照亮,床头的电话的影子倒在凌乱的被子上,床头的油画被阴影打得黑漆漆的,昨天摆在桌子上的玫瑰今天就萎了一朵,屋子里的一切看起来都严肃而死气。蒋沐捞过架子上的衬衫,穿了,没有扣扣子,先点燃了一只烟,说:“那准备车吧,马上过去。”
肖与凡点头:“是。”
肖与凡说完又抬起头来,手掌握了握拳,说:“您还是少抽些烟吧,如今您似乎已经少不了那东西了。”
蒋沐把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扣钮扣,声音模糊地说道:“没事。与凡,你先下去吧。”
肖与凡顿了几秒,还是下去了。
蒋沐扣扣子向来和别人是反着的,他习惯从下面往上面扣,一颗,两颗,三颗……扣到倒数第二颗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
蒋沐又解开一颗已经扣好的扣子,把衬衫脱到一半,露出肩头来,看着镜子里右肩上的咬痕,不由地伸手摸了摸,然后蓦地失神。
听戏啊……
他很久很久没听过戏了。
因为他不敢去听。他蒋沐终归有怕事的时候。
他不能忘记那一晚,三十八年四月二十日的那晚,上级的密件下来,要他立刻部署情报工作,要他留一些人在南京继续收集情报,他从来没有慌过阵脚,却在那一刻乱了。因为他要去接他,接他离开南京。
柳,柳青瓷吗?他是叫柳青瓷吧……现在的蒋沐都不敢念这个名字,他把这三个字刻进骨髓,却再也不敢挖出来看。他已经很疼了,他怕更疼,疼得毫无意识。
因为他现在不在他身边。
蒋沐清清楚楚的记得,他让肖与凡去接青瓷,他嘱咐肖与凡,要快,要稳。
南京城外的长江边,****已经放船下江了,南京城里,所有的政府人员都在紧急地忙碌,蒋沐快速的把文件签署,又递给旁边的下属,有的文件又需要立刻销毁,他看似在专注地忙碌,其实却一直分着心。甚至把一份文件上的字签成了青瓷二字。
他额头上满是汗,心里压抑得很,而爆发的那一刻,是肖与凡回来了,而肖与凡身后没有任何人。
肖与凡全身湿透了,而靴子上满是灰尘,蒋沐放下笔,问,人呢。
肖与凡说,华侨大使馆被炸了。
听肖与凡说完这句话,他一字一顿地问道,你说,被炸了?
肖与凡说,是。
然后他就一把掀了桌子,文件飞得铺天盖地。他冲上去,一把抓住肖与凡的领子,吼道,那人呢!你别告诉我说你没找到!
肖与凡沉着脸,半响,就说了两个字,死了。
死了?他当时真的是疯了,他一把送来肖与凡往问外冲,肖与凡卡住他,你做什么!
他说,我活要见他人,死要见他的尸!
可你的部下怎么办,你手下一百多号人怎么办,他们的命就不值一个死人的命吗?!这话是肖与凡说的。
他和肖与凡在一起这么久,肖与凡还是第一次用那样的口气和他说话,哪怕以前在国外一起读书的时候肖与凡都是敬着他的,而那晚,肖与凡似乎也爆发了一般。
可柳青瓷是他的命啊……他犹豫不定,心里却已如同死灰,他不能相信那个他爱他如命的人死了,可肖与凡是他的兄弟,他不会骗他……突然噔地一声,电话又打了进来,今晚的电话没有断过,如果他不接,今晚人命要断多少?
他的青瓷,真的死了吗?为找一个死人的尸体而断那么多手下的命……
这世道是公平的,你要得到东西必定要失去东西,而这公平的世道又是这么残忍,带着硝烟的炮火把爱情炸得粉碎。
更残忍的是,碎了,还找不到碎片。
他这辈子头一次,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当着那么多部下的面,流下眼泪,然后接了电话。
后来辗转广州等地,途中他一直阴沉,不多说一个字,不多露一个表情,偶尔变得十分暴躁,眉头满是戾气,掀东西,骂人,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而且还抽起了烟,对烟上了瘾。他甚至骂了肖与凡,但当时肖与凡却直接拔出了枪递给他,说,我从离开南京那天开始我就把命全部给了你,你若是不满意,大可以直接杀了我。其他还活着的部下自然没有肖与凡那样的胆量,跟着他都开始战战兢兢的,怕犯一个很小的错误都惹他不快。
这样的情况到了台北才有所缓解。可能是安定下来了让他稍稍平静了一些,也可能是时间过了很久,他忘了一些。
蒋沐他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心里没一天是好受的,愧疚,心疼,思念,五味沉杂,每天必定会把这些感情重复一遍,久了,就成习惯了。
蒋沐并不喜欢台北,这里四面临海,海风的咸味让他很不习惯,潮湿而多风,这里比大陆的南方还搓他的锐气。等政府把一切安排好后他依旧开始工作,为这个伤残的政府而运转。
而心,依旧是向着大陆的。
蒋沐想想,和柳青瓷在一起那几年,自己除了无边的痛苦外什么都没有给过他。
而离开南京的时候太匆忙,很多东西都来不及带,也有很多东西在逃亡中丢失,以前青瓷送的那盒胭脂,那时的他只想着是玩玩,早就不知道随手放到哪儿去了,而其他的东西,他已经忘记是忘记带了还是路上丟了。
不知不觉,他一件又一件地丢失了那些可以思念青瓷的东西,包括那块贴着青瓷照片的怀表。
幸而肩头的牙印还在。
五年时间,恍若是梦,当初进戏楼,为了叶西那儿的情报接近他,又觉得他有意思可以玩玩,但谁知情这东西不是想收就收的住的,就像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来的。
最初脱口而出让他别唱戏了,他来养他,说完他就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太草率,幸而他没有答应。后来,他真的想养他了,他却不肯信他,怕一无所有而依旧要唱戏。而如今,转了一个圈之后,莫说和他争吵,说服他让自己来养他不唱戏,就是连他人都见不到了。
“青瓷……”蒋沐喃喃,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踩了踩,蒋沐突然发现,他上瘾的并不是烟,而且思念。
车已经在楼下等了多时了。见蒋沐下来了,肖与凡打开车门,蒋沐坐进去,肖与凡关上了车门,蒋沐翘起腿问肖与凡:“你不去?”
肖与凡说:“还有一些公事,我就不去了。”
蒋沐嗯了一声,对司机说:“开车。”
朱司令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戏班子,竟然会唱昆曲。到了台北听的竟是歌仔戏,蒋沐本就不喜欢戏,又在南京听惯了昆曲,觉得歌仔戏的调调实在不能让他接受,这回冒着受折磨的心态来赴的宴,没想到竟然来对了。
台戏子在花园里,是临时搭起来的,下面摆了好几张桌子,桌子上已经坐了一些军官或者太太,大家神采奕奕,早就从逃离的疲惫里走了出来,现在喝着红茶聊着天。
一到朱司令的别墅,朱司令就连忙对蒋沐招手,说:“蒋中将快到这里来坐。”
朱司令一直很器重蒋沐,觉得蒋沐年纪轻轻就大有作为,工作上一丝不苟,生活上也没出过什么不好听的事,他一直有意撮合他和自己的二女儿巧毓在一起,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他左手的无名指戴着一枚戒指,而且从来不曾取下来过。他让人去打听蒋沐是否已有家事,打听的人说蒋沐府上除了一个老妈子就没就出现过女人。
朱司令就纳闷了,思来想去只想到一个原因,那就是蒋沐结过婚,有过妻子,只是妻子跑了或者死了,反正就是结过婚。朱司令不可能把自己的宝贝女儿嫁给一个已经结过婚,而且还对前妻念念不忘的男人。
朱司令觉得很可惜。
朱司令笑笑,捋了捋鼻子下的小胡子,笑道:“你可来迟了。”
蒋沐用下巴指指台上,说:“这不刚要开锣嘛,来的正巧啊。”
蒋沐话音刚落,就听台上“铛!”地一声。
台下的人都放下了茶杯扭头看向台上,而台上司鼓奏得流畅,蒋沐目光紧紧第盯着上场门的帘子,帘子一掀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华美的凤冠,然后一位青衣走了出来。
朱司令笑道:“今天唱《长生殿》,你在南京那么久,肯定听过吧,这唱贵妃的戏子唱的不错。”
台上的青衣甩甩长袖,唱道:“梦———回初,春透了———”
台下有人低声说好。
蒋沐却兀自轻声道:“是听过,不过这唱贵妃的唱的不如他好,身段更是不及他十分之一。”
朱司令忙着听戏,并没有听到他的话。台上的青衣唱腔不断。
“欲傍妆台,羞被粉脂涴。”
“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
蒋沐抬手缓慢地跟着打着拍子,朱司令在转头悄声问道:“上个月有一批秘密派去南京的情报人员,你在大陆的工作经验那么丰富你怎么不去?”问完又怕太严肃似地带了句玩笑:“去了,还可以听听原汁原味的昆曲呢。”
但此时蒋沐去分了神,他看着台上的青衣转圈合扇,抛袖回眸,恍惚间他越看台上的身影越变的熟悉,最终台上的那个身影彻彻底底变成了他脑海里的影子,清秀的脸庞,色浅单薄的唇,一双会瞪他的的眼,他绕着长袖,翘着兰花指指着他,甜腻腻地唱了一声:“陛下啊———”
“蒋中将?”朱司令又喊了一声。
蒋沐蓦地醒了神,忙歉意地笑道:“去做什么呢,朱司令这儿的戏就是最好的戏了。”
“哈哈哈,”朱司令被蒋沐的话说笑了,指着台上,“那就好好听吧。”
蒋沐说完再看回台上,发现台上青衣的身影早就不是他的模样了。一低眼又苦笑,回去做什么呢,他若还在世上,他又怎么能带他过来,而这不是蒋沐最怕的,他最怕的是他已经不在世上了……
蒋沐哼了一声,自己在乱想什么呢,他要去怀疑与凡说的话吗。果然,他这辈子,注定是治不好这思念的病了。
蒋沐抬头,继续看着台上的戏。
第三十九年夏至,一个在那儿唱戏,一个在这儿看戏。
一个唱得云里雾里,一个看得亦真亦假。
此时,青衣把脚步一收,凤冠一扶:“相将游戏绕池台———”
周边有人忍不住了拍桌子叫了一声好。蒋沐却觉得哪里不对,思索一阵,想应该是自己手上哪里的拍子打错了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