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与凡病了。
台北风大,此时又正值台风季节,吹风下雨什么的都说不准。那日蒋沐叫他去司令府上拿些文件,他去了,回来的时候下起了雨,不过他是开车去的,也没淋着雨,只是半路上他却觉得背上发热,于是便不靠在背垫上,顺手又把车窗开了个小小的缝,不知道是不是被从那个缝里吹出进来的风吹凉了,反正一回来就发了烧,面无血色,唇色苍白,下不了床。
当警卫给蒋沐说他病了的时候,蒋沐吓了一跳,感觉就像警卫和他说猪会上树了。是是,他肖与凡也是人,也会生病,但说真的,他跟着蒋沐这么多年,除了中枪子在床上躺着下不了床,还真没为什么如此过,何况还是这小小的感冒。
蒋沐忙,抽不开身去看他,便把贴身的几个人都叫过去照顾他。
夜里,还在下雨,风也呼呼的挂,雨滴拍在窗户上啪啪直响。屋里开了一盏床灯,发着暗黄的灯光,挂在床头的时钟因为寂静听得见咔咔的步伐声。门口按着蒋沐的吩咐站着警卫员,方便照顾他。
他的全身都陷在柔软的床里,本来就觉得四肢发软,现在更是动都动不了似的,本来有点渴的,但都软得不想开口,就这么昏昏地睡着。
“啊————”
“那春日——这般——凉~~~~”
那曲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眼前出现一片花花绿绿的场景,也伴着那曲调的渐近而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支红艳艳的桃花,凉凉的风一吹,花枝颤动,落下花瓣来,恰恰落在肖与凡的眼旁,他伸手取下,把那落英拿在手里捻了捻,一抬眼,就看一条潺潺流动的河,以及河旁的人。
那人背对着他,着一袭淡青的戏袍,肩膀窄,而腰身瘦,并未戴头饰,就是那细碎的发,柔软如他脚下的青草。那人水袖一挥,换了又一个窈窕的身姿,声音柔而细———
“春水不复流……”
“天青湛湛彩云在,月明溶溶暮敛霭------”
“只缘秋波那一盼,真心耐,至诚捱,并蒂花开——”
突然,那声音戛然而止,把刚要沉醉的肖与凡吓了一跳,只见那人慢慢转过身来,目光正对着他的眼。那人勾起嘴角,笑道:”与凡,你回来啦?我可等你好久了。”
肖与凡一愣,手有点抖,刚想向前走一步,突然划来一阵疾风,花枝簌簌地颤,花如雨下,目光瞬间被花雨湮没,站在前面的人也在花雨中若隐若现,最终似乎是要消失的。
“千涟!”
肖与凡猛地睁眼,那声喊因为声音的嘶哑而残破不堪,旁边的警卫赶紧围上来:“肖副官,你没事吧?”
肖与凡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头眼睛犯晕,但莫名地思维变得很清醒,他微微摇头做了个没事的命令,又闭上眼———却是没有睡的。
他和白千涟……
他起初见白千涟的时候是看不起他的。
那是民国三十六年,春,四月。
那时他和蒋沐,才到南京一个半月,蒋沐认识了南京城里的名角,禧福戏班的柳老板。蒋沐硬闯了后台,以自己一贯霸道的方式让那个戏子认识了自己,初次见面以一枝山茶花为礼,此后,便隔三差五地往戏楼跑,又时不时送些东西,他和蒋沐是片刻不分的,所以也就见过那么几次千涟。
最开始,虽和千涟见过几次面,但也不是特别有印象,只是看的出这人把嫉妒和爱恨分明的写在脸上,他替蒋沐去给柳青瓷礼物的时候,倘若被千涟看见,就会莫名地被千涟瞪上一眼,然后说道:“柳老板啊,在屋里歇着哩。”
语气里满是轻蔑和嘲笑。
他也懒得理千涟,该干什么干什么。
直到那次他陪着蒋沐送柳青瓷回戏园子,刚进屋就看见一只破碎的手壶滚到柳青瓷的脚边。
“这可是青瓷的。”
“碎了再买不就成了。”
很显然的,千涟在挑衅柳青瓷。
肖与凡看得出白千涟的不满,也知道柳青瓷那个人嘴上不是个省油的灯,默默站在蒋沐后面看那两个戏子跟女人一样,冷嘲热讽了一回。
“也就像那枝山茶花,随手就送了人。”
白千涟这么说。
白千涟说的那枝山茶,就是蒋沐和柳青瓷见面的第一天,蒋沐送给柳青瓷的礼,原来他和蒋沐走后,柳青瓷随手就又给了他人,果然戏子薄情吗?
柳青瓷脸上瞬间就挂不住了,肖与凡也知道蒋沐也微微有些尴尬,但蒋沐却还是笑着替柳青瓷解了围。
他第一次觉得心里泛起微微厌恶,厌恶白千涟,也厌恶柳青瓷。世俗,这场冷嘲热讽里满是世俗。
但再过几天后,他又见到了白千涟。
蒋沐说,我送的花他看不上?留洋的时候,多少小姐天天送花给我巴不得我收下,回国后又多少司令什么的想把女儿嫁给我,在他眼里,我就那么被他瞧不起?
然后蒋沐带着他一贯霸道的征服欲说,与凡,我要你亲自去,去街上买一篮子山茶,朵朵要娇艳欲滴,堪比得上芙兰德里的香水玫瑰。
蒋沐都这么说了,他也只有点点头,上街如挑选出一篮子堪比香水玫瑰的山茶。于是他就遇见了白千涟。
要找一篮子所谓蒋沐口里的山茶真真不容易。那东西,毕竟生于山野,又不长在温室里,卖也是在街头巷尾卖,哪里比得上橱窗里的东西,朵朵都容易长那么几个虫眼,但蒋沐只要开了口的,他肖与凡没有什么理由说做不到。
来来回回跑了一上午,也就差那么三四枝也就凑齐一篮子了,于是他一个男人,提着一篮子山茶在街道上行走,路过一个翡翠店的时候,恍惚看见一个身影,有些眼熟,定的一看,果然是白千涟。
透过光洁的玻璃,千涟没什么表情,拿起放在盒子里的翡翠镯子,看了看,但又不满意似的,很快就放了回去,又拿起一个端详,店老板似乎习惯了他似的,在一旁自忙自的,没招呼他。他就独自在那里拿起一块镯子,看了,放下,拿起,又放下,最终,他似乎看到了一个钟意的,拿在手里端详良久,却不因为满意而脸上有任何表情,他把镯子递给店老板说,“把这个包起来吧。老规矩。”店老板赶紧迎上去。
白千涟脸上的表情,让肖与凡感到陌生,那表情,却不像是白千涟应有的表情。在自己眼里,白千涟就是孤傲的,无时无刻不充斥着轻蔑与不满,此时的他却像是在买冥纸,而不是买一只昂贵的翡翠镯子。
再说,他一个男人,就是再阴柔,买镯子做什么?莫非是唱戏的行头?可没人把行头买这么贵的,那难道是,有心仪的姑娘了?
肖与凡顿了顿,笑了一下,他买什么,关自己什么事。也就走了。
街上卖山茶的也就差不多买遍了,差的那三四枝实在让自己有些无奈,随便买几朵呼弄蒋沐,自己又是十分做不出来的。却听一个卖花的小姑娘说,南边忘思桥边倒是有卖花的,可以过去看看。
去了那边,果然是有的。
那边接近郊区了,显然不如里边繁华,有条河,有座桥,桥边有卖花的大妈,和……白千涟?
是的,是白千涟。
肖与凡远远的就看见了,白千涟却不是站在桥上的,而且在离桥二三十米的河岸边。毕竟是春,青草连连,春潮漫漫,吹的风也带一丝凉意,千涟单薄的长衫显得他的背影十分消瘦,伫立在河岸,一动不动。
看了两眼后,他转过身来,挑选竹篮子里的山茶,刚选出两只,就听那买花的大妈咂嘴:“唉,又要扔了,这多浪费钱啊。”
肖宇凡顿了顿,顺着大妈的眼光看起,看千涟的背影,他手上似乎拿着有什么东西,下一秒,千涟就一伸手,只看见一个;绿色的小东西,“咚!”地坠进了河水里,漫漫的河水也不过溅出小小的涟漪,而后瞬间化为平静。
那是,方才他买的那只镯子吧。
他扔在河里干什么。
“哎呀,也没什么稀奇的,他每年今天都到这儿来,这都十几年了,以前这儿有个女人跳河死啦,听说是他娘…….”大妈见肖宇凡脸上有一丝不解,也就自顾自己讲了出来。
肖宇凡随口问道:“为什么跳河”
“为什么?还不是她男人不挣钱,又是抽大烟又是赌,没钱就打她哩,后来她气急了,拿菜刀把她男人杀了哩,哎呀呀,后来呢,也就跳河死在了。”
肖宇凡没说话,拿起山茶付了钱,站在桥头看了看还站在原处的千涟,稍稍默缄后,刚打算转身离开,那边千涟却也正好转过身来,两人目光不偏不倚,撞的正好。
千涟他也没多大反应,从河岸上往回走,走到近处,他看见千涟的鞋子都湿了,果然春潮漫漫,浸满了泥土,稍稍一踩,就溢出来了。
在千涟刚要不理他独自回去的时候,他却喊住了他,说了一句:“白老板,我的车就在街口,顺路,我载你一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