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千涟在我的视线里消失,我心里涌出比上空飞舞的传单还要多的思绪。这确实是个不公的世道,可我们不也卑微着活得很好吗?有兄弟也有爱人。
这个世道,到底有多负他,才让他如此阴晴不定。
我心里默默叹气,虽然不知道千涟他在哪里,还是估计了一个方向去追。我总感觉他就在前方,只是再拨开几个人就能看到。再前面就是一片住宅区,早就过了大街,店铺越来越少,看起来凋敝的房屋慢慢出现在眼里,粉墙脱了皮,房檐上的瓦也裂开了,房顶上生出了几支枯草。戏园子是简陋的地方,也比这里好的多。
我心里打鼓,千涟他到这里干什么。我又走了几步,看见就靠着一家墙壁的木板上用白漆写着“白家巷”。
白家巷……白……
我心里猜测这里是千涟年幼时住过的地方,他想回来看看。可是这里早就不属于他了,他也不属于这里。倘若这里的住着的人还能回忆起当年他家的人和事,估计也只有说,当年那个女的砍了她丈夫,后来跳河自杀啦……这之类的话罢了。他还回来做什么。
我往里走,有妇女坐在门口挽着袖子洗衣裳,我想问问千涟他家以前是住在哪儿,可我觉得这个是问不出来的,我不知道千涟爹娘的名字,而且这里的人家都姓白。我凭着直觉走,或者是凭着运气,如果能找到千涟的话那就太好了。
前方是一条脏乱不堪的巷子,里面的住户门楣颓废,看得出里面有一两间房早已没有人住。我又回头看看,也不见师哥和肖与凡追上来,而这里又四处偏僻不见千涟的人。我皱眉,我正打算进巷子看的时候巷子千涟却出现了。
我都没有看清他是从哪里蹿出来的便被他冲上来从我背后猛地一压,我同他扑倒在地的同时我听到一声……一声……枪响……
我听见身后有人扔了东西跑来开,一边跑一边窃窃道:“杀,杀人了……”我心里瞬间一凉,破败的巷子里突然危机重重。感觉千涟趴在我身上没有任何动静,连呼吸都没有,我连忙挣扎着要起身,我刚把千涟从我背上推开,还来不及看千涟,又是一身枪响,下一刻我觉得我的手臂疼得厉害,一低头就看见手臂上一个洞在往外冒血。
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
我愣住的那一刹那,方才躺在一旁不动的千涟突然爬起来又扑向我把我压在身下,我不明所以,背脊发凉:“千涟!”
千涟压着我,长长地吐气,责怪我似的说道:“别动!”
我顿时不知是该动还是不动,手臂上的血在地上蹭出乱七八糟的痕迹。我想抬头看千涟,他的手臂却按住我的头,我心跳不已。却听千涟徐徐而费力地呼吸,然后低声说道:“青,青瓷,我把我欠你的所有人情都还清了罢。”
我心里咯噔一声,却觉不明不白,千涟他欠我的……我哑声:“你有欠我什么?”
“有啊……”千涟说的有些吃力,“你从那个洋人手里救我……”
“那是我该做的。别说了,我放开,让我起来。”我打断千涟的话,佯装毫不在乎。做事情是要付出代价的,但我不计较为他付出的代价。我是不喜欢他,可我们比较是师兄弟,不是仇人。
千涟的呼吸在我耳边时短时长,他不说话,却丝毫没有起来的意思,我动了一下,他又拿手用力地按住我的头,苦笑一声,“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更不喜欢欠你东西……”
我说:“你太固执了。”
“哼哼,”千涟不容置否地笑了笑,他底下头俯在我耳边,声音嘶哑:“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欠,欠着你,你哑了嗓子那事……是我做的……我骗与凡说我想送茶水给你怕你不会喝,就和你说是蒋沐送的,然后与凡同意了……”
是千涟做的……不是蒋沐……我整个人都僵了,思维也不能运转,想问为什么却张不开口。
我们是师兄弟,再厌恶对方我们也不是仇人啊!
“可青瓷,后来我就后悔了,害你一年,一年都不能唱戏是我对不起你……”千涟断断续续地又说道,“可当时我就受不住那口气,你划了我的脸,师哥袒护你,蒋沐袒护你,呵,倘若是我划了你的脸,蒋沐怕是要杀了我吧……”
我万般思绪都堵在嗓子眼,却汇不出一个词语,台上表情能千变万化的红人戏子,台下却找不到一个表情来表达心中的感受。现实比戏里还痛苦。
“青瓷……”千涟低低唤了我一声,突然又听到一声枪响,千涟立刻吃通地□□了一声,我觉得我背上都湿了,不知道是我背上的汗还是千涟的血打湿的。渐渐地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地在我的脖子上,然后缓缓地往下滑,最后滴在地上,把灰尘染成触目的红色……
他却在□□后不打算停止他的话,他像是垂死挣扎地猫,呼吸都带着死亡的气息,他开口:“我,我们俩此生就这样吧,我一辈子都看不开,就看不开吧……倘若这次我没死,我,我就搬回戏园子,和你像以前一样……倘若我死了,就,就在我房间的柜子里,把,把里面《桃花扇》的戏文给与凡,对他说,我……”
声音突然断了。
我感觉千涟的头重重地跌在我的背上,按着我头的手也没了力气,我心跳霎时就停止了,我声音颤抖地喊了一声:“千涟……”
可没有人回答……我费力地从他身下爬起来,他身子一侧倒在一旁,我此时能看见的只有满身是血的千涟……我一把抱起他,拍了拍他带血的脸,“千涟!千涟!你醒醒!”
我的手指滑过他的口鼻———毫无气息……我差点手一软把千涟扔到了地上……我一闭眼,眼泪就下来了。我不得不承认,我怀里的人,是毫无气息的千涟。
不大的白家巷子,整个白家在这里消失。如果这是命运,那也太过残酷。
我听到有马靴的声音渐渐靠近,一步比一步颤微,最后停在我身后,我没有抬头看,只是稳了下呼吸,低声道:“他……”
“他死了?还是还活着?”肖与凡直接了当地开口,保持着他一贯的军人风格,但那语气太过平淡,淡得普通一滩死水。
我不开口,默默缀泣。
他便明白了一切。
肖与凡慢慢蹲下,伸出手摸了摸千涟的脸,血染红了他的手,他却不问我缘由,只说:“对不起,我刚才不应该和你吵架。”
淡淡的两句话,我却觉得肖与凡心里是千涛万涌,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了。有的时候不是不想说话,而且言语太多而说不出话……他说完,从我怀里接过千涟,抱起他离开,从始到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跪在原地紧紧咬住嘴唇,不知多久分散的师哥才跑了过来,冲过来卡拉住我的手,一看我满身是血而手臂最是血色翻涌,骇道:“青瓷!这这这……”
我看了师哥一眼,然后一把抱住师哥,除了摇头再说不出话。
戏楼那边的戏,没名角可唱了。
我手臂受伤了,养伤的日子不能唱戏,师哥担心,每日必亲自照顾我。蒋沐也每日过来,要是下午过来的,晚上也不会回去。而千涟,我至今都不知道他葬在什么地方。蒋沐说他知道,可肖与凡不愿意说,他作为他的兄弟就不应该说,只告诉我,相信肖与凡就对了。
但即使没有千涟的尸首,师哥还是准备了葬礼,拿千涟的戏袍来供着。从那日回来后,师哥就很少说话,他为我换药,为我穿衣,都不说别的话,他心里很难受,而我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我没见过千涟这样的人,到死都不愿意欠别人一点东西。他欠我的那些东西,真值得他用命去换么。
我突然记起他曾经被那个洋人侮辱的那天晚上,他说如果被那个禽兽羞辱了,对不起肖与凡,还不如去死。我便默缄了。
蒋沐每日是急得不得了,一个小时一通电话地问哪儿疼,哪儿不舒服,我说没事,他不相信,这日又同以前一样冲进戏园子又冲进我屋里,依旧是看看我脸色是否好转,伤口有没有发炎。
蒋沐一边解开纱布一边皱眉,啧口:“这伤口怎么还不好啊,这都好多天了。”
我淡淡道:“哪有枪伤会五六天就好的。”
“我这是急啊!”蒋沐和我上药,唠唠叨叨:“你那天回来差点把我吓死你知不知道,满手的血,身上也是血……”
他说到此处叹了口气,说:“都怪我,没保护好你,只叫你别出去是我的大意。”
我一愣,他这么说我我觉得他似乎知道有人要害我似的,所以叫我不要出去,我问他:“开枪的人抓到了么?”
蒋沐摇摇头,“还没有,那天因为与凡赶到了现场所以就跑掉了,他人在暗处,不好查的,不过大概再过几天就能抓到了。你不必费心这件事。他敢杀你,我定把他千刀万剐。”
我右手抓住蒋沐上药的手,看着他燃起愤怒的眼睛,说:“你这么说,你知道是谁是不是?嗯?你和我说实话。”
蒋沐停住手,微微笑了笑,看着我,“你为什么从来都是这么聪明,察言观色的本事如此好。”
我急道:“你快说。”
他了然地砸了下嘴,然后低头继续给我上药,说:“是你讨厌的那个洋人。”
我差异:“他?他回南京了?”
蒋沐说:“没有,他离开南京后再没回来,只是……大概是知道了你被放了出来,所以派人卷土重来而已,而且这段时间外面乱得很,他有机可乘。”
我缄口不言。我看窗外,正是春意盎然的时节,园里的桃枝粉如朝霞,可为何还是如此让人心寒。我心里叹气,千涟啦,原来一切,都绕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