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答应了蒋沐若是要离开南京我愿意和他走,但心里却忐忑得不行。
走走走,说的容易,东西要不要都无所谓,人不要怎么舍得。而局面是越来越乱了,现在局面太过分明,共.产.党就要驻在长江边上了,无论最后一战打不打,输赢都是分明的,打,只会白白死人罢了。
但时常看见小六子和那些孩子们装模作样的讨论,把那些看戏的老头子们说的话重复一边,说我们就等着解放吧,打仗的时候千万要躲在房里别出去,不然啦,子弹就会把脑袋穿个洞!
他说的时候还张牙舞爪的,把食指伸出来,感觉他手上真拿着一把枪似的,往对面的孩子头上一戳,叫道:“砰!”别的孩子连忙把脖子往里面一缩。
小六子哈哈大笑,一副得意的模样,然后说,怕什么,你别出去就没事,我和你们说,他们说共.产.党好得很,进城不会抢老百姓东西,看见老百姓挨饿还会给老百姓东西吃。
有个孩子支支吾吾半天嘟囔,那关我们什么事,我只想还能唱戏就行了,不唱戏才没饭吃。
当然有戏唱!小六子做出信誓旦旦的模样,师父说了,哪朝哪代不唱戏啊,哪朝哪代不听戏啊,从有戏开始就少不了戏了!所以说…………
“这个你倒是知道。”我说道。
小六子挥舞的小手一顿,浑身一僵,缓缓回头来看着我,搓了搓方才毫无收敛的手,怯怯道:“三师公……”
我掩住心里的不舒畅,笑了笑,在厢位上坐下,问他:“昨天让你背的戏词你给我背一遍。”
小六子十个手指乱勾一通,慢吞吞地背:“园林春无少,咋自乍泄,昔日鸳鸯玉砌楼,白鹭……白鹭……白鹭……”
小六子额头上都流下汗来了,我问:“白鹭什么?”
“白鹭……”他念了半天也背不出来,手卷成拳紧紧地捏着,低着头满脸通红,那样子,活像我小时候背不出来戏词时候的样子。
“手拿出来。”我淡淡道。
小六子浑身一颤,颤颤巍巍地把手伸出来,然后摊来手掌,露出被兵器磨出了茧的手心。才这么小,就有茧了……
小六子手心一凉,然后他慢慢睁开眼,看着我放在他手心里的钱吓了一跳。
我微微扬了扬嘴角,说:“今天就不罚你了,只是以后小心着说话,不是什么话都是可以随便说的,好好背你的戏词就行了,这钱拿去你和他们买几块糖吃吧。”
以为要挨的小六子又惊又喜,忙说“谢,谢谢三师公。”
看着一群孩子离开我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转头正看见师哥在脱戏袍,过去帮他脱下袖子,一面假装不经意地问道:“叶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他么,”师哥把脱下来的戏袍抖了抖,然后摇头,“我不知道,估计等他们进了南京城就回来了吧。”
那个时候啊,等那个时候也许我就不在南京了,难道此生都再见不到叶先生么?
我心里发凉,师哥在一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心里各怀心事,师哥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待会儿你个我去看看千涟吧……总归要去看看的。”
千涟一个人住在外面基本上是不回戏园子的。白日里只能在戏楼见他,而看见他他一般也没有什么要好脸色给我们看。大家从来都淡漠这一点了,只是师哥毕竟是师哥,要照顾着大家,而且师哥说看千涟这几日的精神似乎不太好,时而精神焕发时而脸色苍白,过去看看比较好。我没太多意见,便同师哥去了。
一路和师哥悠闲地往小月巷子走,走在街上的时候莫名地天上下起了纸片雨,我一抬头,看见花花绿绿的传单从天而降,原本还算舒畅的心情消失了一半。而师哥赶紧把我拉开。
到了小月巷子师哥敲了敲门,无人回应,但门外听得见里面有人说话,声音还挺大的。似乎是争吵。我拉住师哥,说:“我们是不是没来错时候,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师哥把门环松开,然后才道:“越是这样我越担心。”
我们就在门外站着,不知道是该进去还是回去,想了半天师哥摇摇头,说:“回去吧。”
师哥刚转身就听到门里哐地一声,似乎是砸东西的声音,师哥连忙转过头来,“啪啪!”重重拍了两下门,喊道:“千涟!开门!”
话音刚落不就,半扇门突然开了。门缝里露出千涟苍白而眼睛发红的脸,着实吓了我和师哥一跳。他似乎想夺门而出,却不想被师哥一把捉住,师哥看着他这副模样,急道:“怎么了!”
他不说话,就任师哥抓着。
而我往门里看了看,却看见肖与凡就在他身后看着我们。我想兴许是他们吵架了,我们不好干涉,就伸手拉了拉师哥,说:“肖副官也在呢。”
但我忘了师哥不是心思细腻的人,而此时又急着护千涟,对着肖与凡就是一句:“你欺负他了?”
肖与凡目光冷冽,开口:“没有。”
“你还说没有!你看他这脸色!”师哥不依不饶。我觉得事情有蹊跷,上前当合事老道:“我们过来看看千涟,师哥怕他在外面有什么不适应的,担心他而已。肖副官你和千涟有事可以好好说。”
肖与凡看了眼师哥,又看着我,语气淡淡却惊住了我和师哥———“你们关心他,为什么没有发现他在抽鸦片?”
鸦片……我和师哥愣了几秒,师哥一把抓住千涟的肩膀猛地摇了摇:“他说的是真的?!”
“你说话啊!”师哥急得发疯。
我感觉千涟萧条的肩膀要被师哥折断似的,但千涟就如同他刚进戏园子时候一样,闭口不言。
他不说话就是默认。我心里发凉也发毛,想起鸦片那种东西心里仍有余悸。此时此刻真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按住师哥摇晃千涟的手,对千涟轻声道:“你搬回戏园子住吧,大家在一起有照应。”
千涟如同死鱼的眼睛转动了一下,慢慢看着我,又突然开始挣扎,一把推开师哥,眼睛愈发的红,像中了邪似的,食指指着我:“你别假惺惺的!柳青瓷!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滚回戏台子上去唱你的戏吧!去当你的绝世伶人吧!在我面前你装什么好人!”
“千涟!”师哥蓦地吼了一声,脸因为发怒而涨红了。
但他的速度还是不及千涟的快,千涟手指微微一侧就指着他,“师哥!你别说那么多废话!你心疼柳青瓷谁不知道,你和他就连起来欺负我是不是?嗯?都是一起进戏园子的,凭什么你就单单心疼他?做师哥的这也太偏袒了吧!”
“还有你!你……”千涟骂完师哥转过身去对着肖与凡,眼睛是红了,不过不是中了邪的红,而且发酸的红,再红,眼泪就要掉下来了。我拉住脸色发青的师哥让他别冲动,而又转头看着他和肖与凡,他会说什么呢,这时能安抚住千涟的,大概只有肖与凡了吧。
千涟的眼泪果然掉下来了,成人后我从没看他哭过,他不喜欢别人显出怜悯他的样子,所以他从不示弱,他就喜欢把情绪憋着,憋到和他一起进棺材。
他活的一直很累。
“你疯了。”沉寂中肖与凡淡淡地开口,面无表情,不悲不喜,那一刻我也看不懂局面了,只觉得心里压抑,有不好的预感。
只见千涟被那一句话打得如梦初醒般兀自地点点头,声音沙哑:“你说的对,与凡,你说的对。”
他说完抬起头直视肖与凡,眼泪自径地流,不是珠帘,而是小溪,也许他真的是憋太久了,一开闸就至不住了。他低声着,“与凡,我自认为我跟着你是最好的事,但你心里有正眼看过我吗?你到底是拿我当婊'子还是别的?你以为我心里不明白吗?你们这些人会吧我们当人看?我又不是傻子呆子我会不知道!”
那些话明明是说给肖与凡的,我却觉得心里被那话扎得发疼,千涟他以前说他不在乎肖与凡能和他在一起多久,反正快活一时就是一时,如今,他食言了。
肖与凡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变化,微微皱起眉头,说的还是那句话———“你疯了。”
三个字而已,却足以使千涟的世界天崩地裂,千涟笑了笑,转身跑开了!
“千涟!”此刻我也顾不上别的,拉着师哥去追。我怕这次再一走丢就再也见不到他人了。
他一路往南跑,我们就一路往南追,慌忙中我回首,却没有看见肖与凡的身影。
而前方那抹浅白的身影,看起来轻飘飘地就在前方,却怎么也捉不到。我们早就追出了小月巷子,进了一条街,然后千涟就往右拐。人群快淹没我的视线,而此时又不知是谁在人群中一扬手,花花绿绿的传单又飘然如雪,淹没了千涟,也淹没了师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