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外!号外!□□泊船长江!”
“号外!号外!□□泊船长江啦!”
“号外啊!”
三月二十九日,红军穿过安徽,江浙一带的战乱基本上消失了,国民党残余各部纷纷退回南京。南京政府下令顽固抗击,同时加强长江沿岸的防守。其实报纸上写的太夸大其词。他们并还没有到达长江,不过看样子也快了。
战火啊,终于烧到家门口了吗?
我郁郁不欢,快终日不思茶饭。戏楼里来听戏的人日渐少了,以前他们都是各自娱乐,不管外面的枪林弹雨,如今是看形势有变,躲在家里不出来。说到底,都是怕死的。
我也怕死,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可这时我脑袋里都没有死这个字,反而一片空白。手里拿着的是那份标题占了巨大页面的报纸,呆着,如同木头。
师哥推门进来我全然不觉,师哥走近,拍了拍我的肩:“青瓷。”
我微微吓了一跳,抬头看师哥,一片茫然。
师哥看了看我手里的报纸,抿了抿嘴唇,把报纸从我手里扯出来握在自己的手里,心疼道:“别看了,出去吃饭吧,你一天没吃了,想吃什么,你给我说。”
我眨了下干涩的眼,慢慢摇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你别把自己的身子搞坏了。”师哥有些央书,“吃点吧。”
我依旧摇摇头。我想其实师哥心里面应该是高兴的,如果□□打下了南京城,世道就变了,听说□□领导的地方,人民都是真正平等的,而且,如果南京易主,叶先生也就回来了吧。但我实在高兴不起来,一山不容二虎,他们进了南京城,那蒋沐他们呢?他们又要去哪里。
“青瓷,”师哥皱着眉,快哭了似的,表示算得上滑稽,但我们谁都笑不出来,“我,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这样我心里实在难受,你说早知道是这样,何必找一个国民党的少将。”
就是,他为什么是从政的人呢,还从的国民党。我情愿他是个农民或者街上摆小摊的小贩,丑点穷点都没关系,要是打仗了我们可以一起去逃命,背破布做成的包袱,天南地北地跑,反正等炮火熄了就安生了。而现在的我们,就是炮火熄了也不成,熄了,一起的都完了。
我恍然领悟他那天问我的话,他说愿不愿意放弃所有和他走。他的目光早已穿透了南京城的城墙,看到了外面的大势,只是他迟迟才说。
“果真是这样么?”我喃喃自语。
师哥握住我冰凉的手,忍着难过说道:“他来看你了。青瓷啊,此时你们做什么我都不拦你们,但你要保证好好的待在我身边,别出什么事儿,好不好?”
我没回答师哥,我侧头看见门开了,蒋沐就站在门口,逆光勾出他的轮廓,那些线条看起来僵硬,如同日暮下的雕塑。他伫立在那里,看不清表情。
师哥握了握我的手,也不看蒋沐,自径出去了。
蒋沐进来,关上房门。他很久没有这样光明正大地走近我的房间了,现在光明正大了,但他的步伐却并不轻松,他走近,坐在我的旁边,微凉的手拖出我的脸,语气轻柔:“听你师哥说,你已经有两顿没吃饭了,怎么了?想我了?想到茶饭不思?”
我抬眼看他,眼睛都要红了,抱怨道:“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什么笑话。”
他微微笑了笑,说:“那你要我怎么办?要抱着你哭吗?”
我把他的手拿下来,手里想用力拧他一把,却使不出力气,只得嘴上发狠:“你还嘴贫。”
蒋沐把桌子上的报纸拿起来看了看,挑了下眉后又皱了下眉,接着把报纸一扔,笑道:“这写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有闲功夫写这种玩意儿还不如去长江边给我守着。”
我心里漏了一拍,一把抓住他的手,问道:“你这么说,那,都是真的?”
“嗯?”蒋沐身体往后仰了仰,靠在桌子上,反手端过桌子上昨晚沏的碧螺春啜了一口,很坦白地点头,看着我:“是啊青瓷,现在就是百川归海———大势所趋啊。”
一面大势所趋,一面大势已去。
我抓住蒋沐的手松了松,却没有落下,他也不说话,我们两人的呼吸倒突然平和,气息间的寂静,太过诡异。
“其实……”蒋沐突然开口,伸手握住我的手,“其实没什么,还记得那晚我问你的话吗?只要你愿意和我走,时代怎么变都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
我红着眼看着他,咽了口口水,如鲠在喉一般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漫长时光如流水,却突然结成了冰。
“青瓷,我再问你,”蒋沐放低了声音,无奈而充满希翼,“你愿不愿意放弃所有和我走?你如果说一个‘不’字,我定然不会再多说半句,你如果说‘愿意’我就一定不会放手。”
我心跳的厉害。任何一个回答我都将失去我最重要的人,这道题太难解答,我只得哑然。而蒋沐依旧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我觉得我要是说“不”,绝望就将他淹没。
“我……”我眼睛发疼,忍不住一把抱住蒋沐,在他怀里摇摇头,“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
蒋沐不说话,半响抬起僵硬的手按住我的额头,揉了揉我的发,干涩道:“那,你想不想和我走?”
“想!自然是想的。”我毫不犹豫的开口。感觉的头上的手顿了一下,转而放下回抱住我。
我无奈:“可……”
“那就不是问题了。你只要这么说,让我去死也没关系。”蒋沐忽地笑道。
我连忙从他怀里钻出来,看着他带着柔情笑意的眼,我不满道:“不要动不动说什么死死的,你这种人啦……”
“嗯,这个是送你。”不知道蒋沐是不是想躲开我的说教,突然岔开话题,从口袋里取出一坨红色的东西,把那红色摊在手心里让我看。
一朵山茶。只是花瓣边缘都蔫了,有些发黑,也没有花梗,就单单一朵要死不活的花。这倒是让我想起以前来,大约是三十五年的时候,蒋沐突然闯进后台来送了我这么一朵花。
我收敛了一些难过的心情,嘴上说道:“就这花,你也好意思送人?”
他送过大捧大捧的玫瑰花,奢侈而华丽,这个怎么看都寒酸不已。
蒋沐笑了笑,说:“不要嫌弃嘛青瓷,这个我出门拿在手上不方便,就干脆拧了花朵下来装在口袋里,谁知道在里面成这样了。”
我不由地笑了出来,又埋怨他似的:“你这是存心逗我开心是吧,刚才还说那么让人难过的话。”
蒋沐用三根手指托起花朵,转了转,“我可没逗你,我本来就没想让你难过,你要把气愤搞的跟看莎士比亚的戏剧似的,怎么能怪我呢———不然这花我进门就送你了。”
蒋沐说完把花放在我眼前晃了晃,笑道:“你要还是不要?”
“讨打!”我笑骂他。方才眼睛里的酸痛渐渐消失了,但心里还是有一种空洞的感觉的。并且那个洞还在不停地往里面灌凉凉的风。
我一把把花拿下来,看了看,拿过摆在一旁的《长生殿》剧本,翻开,正是《陷关》那一页,我微微皱眉,把花朵放进去,再合上书页,把一抹残香融入墨卷,我对蒋沐说:“这样可好。”
蒋沐点头,学起唱词:“甚好甚好。”
蒋沐又记起什么事似的,眉头微微一皱,转而又立刻展平,说道:“青瓷你最近就不要出门了,要什么可让他们去买,或者我让人送也成,也少和不认识的人接触。”
我觉得疑惑:“为什么?”
蒋沐笑道:“这两天外面乱嘛,有些歹人趁火打劫什么的常见的很,你出去我不放心。”
哦……可什么叫需要什么就叫他们出去买,我出去不安全,我师兄弟们出去就安全了?他这个人啦……果然是除了我就不多想想别人。
蒋沐伸手握住我的手,淡淡的温度传来如同三月日光。窗楹里的格子把窗外淡淡的日光割成方块,从玻璃上穿过来,在蒋沐背后镂下束束阳光,蒋沐目光温柔,缓缓道:“从襁褓中的婴儿,到出国读书,到回国后戎装着身,这么多年,我从来不会去算日子,偶尔回想一下从前,再看看现在,虽然步步高升,加官进爵的,但至于所谓的生的意义从来都感觉不到。后来我思索着大概是我从不表露真心,干我们这一行的,外面打窝里反太多,表露真心就死得快……呵,青瓷啊,你说我好歹也是个表面风光的成功的男人,怎么就摊上你这种人。”
他的后一句话和前面的话完全不搭调,我想他总归要说个承上启下的句子吧,果然,他搂我入怀,说道:“啊,能遇着你真好。”
我心里咯噔一声,然后开始疯狂地跳。明明在一起这么久了,却是无论是他的甜言蜜语还是朴实无华的话,都让我心动,都让我忘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