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倾城戏,谁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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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但一日朝朝暮暮

我再见到肖与凡是在千涟过世后的第十日。

他到戏园子来找师哥,说要带走一些千涟还留在戏园的东西。师哥不太情愿,但不知为何,思考了一会儿又把千涟的东西全拿出来装进箱子里给了肖与凡。

肖与凡道了谢,转身要走,我从屋里出来叫住了他。

他转身,我看着他疲惫的眼神,不忍开口。然后便是他先开了口。

“柳老板有事同在下说么?”他问我。

我嗯了一身,转身进了屋子,出来时便拿着千涟让我交给肖与凡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回来后第二天让蒋沐帮我拿回来的,我把那本线装的《桃花扇》递给肖与凡,“这是,千涟交代我给你的。”

肖与凡看了一眼,放下手里的藤箱,然后接过书,拿在手里随便翻了一页,他只是翻了一页,我却觉得他的眼眶瞬间红了,他说:“谢谢。”

我按住我受伤的手臂想,他这一声谢谢,我承受得起么,还是我应该不屑?无论如何,只要我不说,他就永远不会知道他端给我的茶让我哑了嗓子,他的千涟之所以救我是为了还我得罪那个洋人的人情。我说:“千涟闭眼时让我带句话给你。”

肖与凡看我:“什么话。”

“他说他不后悔认识你,这反而是他最大的幸运,即使他并不喜欢这个人世。”

肖与凡的喉结动了动,把《桃花扇》紧紧地攥在手里:“谢谢你了。”

我实在不忍对肖与凡说千涟还没有说完想对他说的话就闭眼了,这对肖与凡来说太残忍,我并不知道千涟想对肖与凡说什么,可我如此说,活着的人大概才能安稳一些吧。

但而后又发现似乎人也不会□□稳。****一路南行,直奔南京,安稳,大概只在戏台子上才安稳。

戏楼里不唱《桃花扇》了,想听《桃花扇》的票友不得不去别的戏楼。而戏班子里谁都心知肚明地不提《桃花扇》。戏班子里早就没有了千涟的行头,但千涟的厢位却还在,收拾得干干净净地,空着,没人去坐。我看着镜子里反射的千涟的箱位失神,师哥过来安慰我,说:“别看了,好在你还相安无事……”

我微微摇头,又低头看了看还包着纱布的手臂,然后再摇摇头。

江浙一带本就属于富庶之地,温润柔情的地方才生得出轻歌曼舞,平稳安定,才生得出昆曲。听戏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娱乐,对我,大概就是命一般的存在。可什么时候江浙也变得硝烟滚滚,枪炮声比锣鼓声还来的急来得猛?我的戏早就不同往日了,戏里随大势而去的杨玉环已经不是我了。我握紧描眉的笔,真想拿它把剧本从头勾到尾。

但师哥还在旁边,按住我的手,安抚我:“别想了,晚上要吃什么你和我说,我去买。”

我握笔的手一松,泄气道:“就红枣莲子粥吧。”

师哥连连答应,一面又赶紧带上髯口准备上台。

多日不能唱戏实在煎熬,养伤的日子过的缓慢,在后台等师哥下台,实在无聊拿出扇子来走几步,但伤的是右手,左手执扇很是不顺,走起来也觉得别扭。放下扇子一看上面雍容华贵的牡丹,叹了一口气———这哪是手不顺,是心里不顺吧。

“你看三师公,又受伤了呢,听说是因为千涟师叔他……”

“嘘,小声点,师傅他最忌讳人家讨论这个了。”

“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快把衣服换上!前面的戏都开锣了!”

我在屏风后听得清清楚楚,本就发凉的心更加凉了,一低眼,收了折扇,湿了衣袖。

还没有到晚上蒋沐就开车来了,依旧是横冲直撞地进了后台,然后问的第一句话就是,手怎么样了。

他来时我正在拉厢位上的抽屉,不知道里面被什么拉住了拉不出来,我一只手又不好拉,正要用右手,蒋沐突然冲过来按住我的手,说:“别动,我来。”

我抬头看他,一身军服黄得刺眼,我说:“没事的。”

“什么没事,不好好养怎么行,”他一面说一面帮我把抽屉打开,“难道你想我养个断手的人啊?”

我伸手拿出抽屉里的剧本来,好久不翻,上面都有灰尘了,我看我桌子上又没抹布,再看看一旁的蒋沐,然后拿书在他袖子上擦了擦,看了他一眼:“怎么?我要是断手断脚你就不愿意养了?”

蒋沐掸了掸袖子上的的灰:“那自然不是,你无论你什么样我都愿意养你。只是你要好好养着你的手,不废总比废了好吧。”

我把剧本放在桌子上翻了一页,看了一两行,蒋沐又凑过来,一直是按在椅子上一只手按在柜子上,皱眉:“那个……青瓷……我来看你这么多天你也不报答报答我?”

我也不看他,又翻了一页,“你可以不照顾我啊。”

“嗯?”蒋沐一挑眉,又道:“青瓷你怎么跟白眼狼似的啊。”

我转头看他,但不知道他离我这般近,我一回头,差点就碰到了他的鼻梁,他也不躲,只是笑笑,我有些郁闷:“我说你……嗯……”

他堵住我的嘴,浅啄之后很快放开,手摸了摸我的脸,心疼地:“你看你,脸色这么苍白,你又瘦了不少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蒋沐咧了下嘴唇,突然一把抱我搂在怀里,我的脸贴在他的衣服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蒋沐低声开口:“青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别憋着,别装得没事人一样,你和我说啊……我心疼你,心疼得不得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手里却把我搂的越紧,我把脸全埋进他的怀里,把泪水蹭到了他的衣服上。我吸了口气,说道:“不是说不出话,是话太多。”

蒋沐了然地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虽说是在后台,自千涟去世后,师哥怕我受打扰所以特地特地自己掏了钱给我架了一道屏风,所以蒋沐如此抱着我也没人看见,可现在即使被看见我也不怕了。活着,什么都怕,于是死了,到头就什么没有做。

搂了我一阵,蒋沐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慢慢推开我,他的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他的故意就拍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青瓷,我和你说这件事我希望你要答应,不,是一定要答应,”他突然开口,神情俨然,目光肯定而带着恳求,我被他吓了一跳,心猛地跳了起来。

“什么事?”

“跟我走,就是后天晚上。”他直接了当。

我懵了,下意识地问:“去哪儿?”

蒋沐咬咬牙,“目的地是台北,中途可能会先过其他地区。”

我又问:“为什么?”

蒋沐顿了一下,实话实说:“情报已经回来了,前线估计撑不到明天了,而****内部定着二十一号要强渡长江……南京是保不住的青瓷,上级拟定的文件里提出了撤退计划,我属情报局,情报局的人员会同元首和其他高级将领一起离开,留下来的人负责抗战,最后离开。”

他的鼻息突然凉了北风,渐渐凝固,没有了呼吸,最终遮不住心酸,红了眼眶,———一个只肯流汗流泪的军人红了眼眶———“青瓷,我不能丢下你……不……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听得见前台的戏,师哥和别的贵妃的声音一搭一合,唱的真是“春研没落,花迟迟那碧沉沉,但见飞燕轻……”

似乎好久没上台了,听这都觉得生僻。可我不就是个唱戏的么,我不是打算把戏唱一辈子么,什么时候起我也对它这般冷漠了。戏词里有:长生殿,曾下阶,细语倚香腮。两情谐,愿结生生恩爱。唱《长生殿》也好几年了,觉得这个团圆式的结局太亏待玉环,不过好歹他们也在一起了,什么都没有失去。而如今我呢,为何不能得两全。

我终归不是杨玉环么?还是,蒋沐不是唐明皇?

“啊!妃子,你且看来!”

“啊,陛下,这牡丹开得可好哩———”

“可怜这落红纷纷,让寡人怎不心闷———”

“好!”“好!”台下的人一片起哄,一边把瓜子磕得咔咔响。他们乐得很,可他们可知道,枪炮已经堵在城门外了?

师哥依旧在台上唱,我却觉得那些司鼓和唱腔离我越来越远,那些叫好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留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蒋沐的似有似无的呼吸。我对上蒋沐发红的眼,那双眼里的疲惫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他很累,他需要承担很多东西,而我是他最大的包袱,也是他最不愿意松手的包袱。

我止不住泪水,说不清语句,只得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点了两下头。

耳畔是前台换场的小锣一敲———“哐!”台下一片闹腾,看似热闹,而后这一折戏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