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沐下楼后半天也不见上来。
我走到窗子边把窗帘拉开。淡淡的日光瞬间涌了进来,这屋里才终有了些暖意。
家里肯定是有书房的,但蒋沐在卧室里也放了桌子和书柜。他有时候看起来很闲,无聊的时候就到处乱混跟痞子差不多。但他有时候又很忙,常常半夜半夜的不能睡觉,干脆就让人在卧室里备了桌子。
放在一片纸张中的钢笔没有盖笔盖,我想他粗心大意的,非把笔尖摔坏了不可。我把笔盖盖上,随手打算把那些凌乱的纸页也整理好,我刚拿起一张纸,就看见下面当着一个棕色的本子。
那本子的皮像是牛皮,上面印着西式的建筑,还有一些洋文。我有些好奇,忍不住就翻看来看见。
结果什么都没看懂。
雪白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地写的都是洋文。我识的字都不多,况且是洋文。不过每篇文的右下角都有日期,第一页写着“1936.9.24”。这样来看,这应该是日记。
我突然有些想笑,这是蒋沐的?蒋沐也会写这种东西?我想我本不应该偷看这样的东西,可是反正我又看不懂,就往后翻了翻。
这本子挺厚的,但几乎快要写完了。最后面还空着几页白纸。我看最后一篇日记,时间是“1946.2.15”。
1946?那不是……我刚认识蒋沐的那一年么。但此之后,他没有再记下来什么在纸上。
心里蓦地有些失落。但手里紧紧地握着本子又不想松手。不管怎么说,这东西也记下了蒋沐的以前,可惜我看不懂洋文。不然……该知道他多少事啊……
“怎么了?”
“啊。”我一回头,看见蒋沐站在我身后,但手里也没把本子放开,反而低头看着它,“没什么,你什么时候进来的?吓着我了。”
蒋沐耸耸肩,“我就直接进来的,我在我家还要敲门?”
我没说话。蒋沐凑过来,看了看我手上的东西,我想他可能会生气,毕竟这种东西任何人都不喜欢被别人看到。
蒋沐开口:“看得懂吗?”
我一惊,摇摇头:“怎么可能看得懂。”
蒋沐拉开书桌前梨花木雕着玫瑰花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拍拍自己发腿,我看了看他,就坐了上去。
他伸手把我圈在怀里,从我手里拿过本子铺在桌子上:“那我读给你听。”
我顿时错愕,他要读给我听?他愿意把他的以前说给我听?原来他愿意让我了解他的以前?我知道像他这样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男人,他们的过去对别人而言是秘密。我知道,所以我问,问了,他也不一定会说。
如今他却说:“那我读给你听。”
我心跳得有些快。
“EverythingisdifferentfromwhatIexpected……”蒋沐一开口我就愣了。然后听他叽叽呱呱说了一长串之后。握忍不住拿手肘抵了抵他胸口,咬牙道:“你耍我是不是?”
“嗯?”蒋沐侧头看我,露出一本正经的颜色:“我在读啊,怎么了?”
我看着他。
他猛然笑了,“好好,我不逗你了青瓷,真不逗你了。我翻译给你听。”
蒋沐把我搂紧了一些,指着一行字,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但我看他更像是陷入了回忆。如同陈旧的时钟开始拉着生了锈的指针回走,有一步,齿轮转一下,然后咔嚓一声,像是被折断了骨头。
我轻轻叫他:“蒋沐。”
他才回过神来,笑了笑,指着那行字说道:“这个是我到英国的第一天的时候写的,当时与凡和我一起去的,我们在伦敦港下了船,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不同于中国的崭新国家。当时我也不过十岁,知道的也不多,不过那样的场景在中国是完全看不到的。”
我摇头说:“我最多只是和师兄到省外跑过戏,后来就一直在南京,在我眼里,全世界差不多就是南京这个样子。”
蒋沐说:“那想不想出去看看?”
我继续摇头:“不想,外面在打仗呢,你说出国?我看才过长江估计就能成炮灰。”
“哗啦。”蒋沐骨节分明的手指又翻开一页,他眼睛看着书页,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我说话,隔了几秒,听他念道:“也是。”
我看他敛了笑,心里有些颤颤的,估计是我哪里说错。随眼看到桌子上放着的洋文书籍,马上转了话题,“你好像挺喜欢外国的,我看你好多书都洋人写的,都不曾翻译过。”
蒋沐回头,说:“是啊,语言是之间是有差别的,只要是被翻译过的,无论如何都和原著有诧异,不如原汁原味的好。至于你说的我喜欢外国——那倒没有,我大概只是……喜欢他们的制度吧。”
“制度?”我知道这是我不懂的。我只知道戏班子里的规矩,不知道什么制度,“你也不用同我说了,说了我也不懂。现在我就担心外面的弹子儿会不会飞到里面来。两个党叫人头疼得很。”
蒋沐捏了把我的脸,有疼。他调侃我:“你什么时候也关心起政事来了?”
“政事?”我抬头看了看从金属镂花窗户里露出的日光,像是看早晨升起的朝阳,微微眯了眼睛,然后笑道:“我就只是想活条命,有口饭吃,有段戏唱。”
蒋沐看了看我,手慢慢覆在我的手上,轻轻摩挲,语气有些低沉:“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去英国吗?因为我在书上看到他们国家是两党制,格利党和耀辉党轮流执政,我当时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一山怎能容二虎,可是后来我才发现,这样的制度,才是民主。”
我不懂他为什么说了一长串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我也听不懂。不过他后面说的我倒是听懂了。
“但是青瓷,我们却不能,我们连统一的前提都没有。总有一天……但是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让你过苦日子。这一点,我希望你记住。”
我心有点凉,他这么说,意思是他可能会死?不过窗外的日光不是很好么?都看的见有一只麻雀飞过,扇打着棕色的羽翼,发出啾啾的叫声。
我合上本子,说:“我们不说这个了,我听不懂。”
蒋沐点点头,把本子放进抽屉里,说:“下次我再说给你听。”
抽屉刚合上,他又说:“对了,我和你说个事。明天上午你可有戏?”
我说:“有一场,九点的,你要来?”
蒋沐解了一颗脖子上的扣子,说:“嗯。要来。不过你青瓷你别上场,和谁换了。”
我想问为什么,他只说了一句:“记住哦。”然后就吻了上来。
风把窗帘动,米色的百合绣花雪纱窗帘轻抚上我的脸,痒痒的,我闭着眼再去仔细感觉却发现那是蒋沐的唇。那本日记就放在那抽屉了,蒋沐和我说了很多话,但我都没有听懂,更没有从里面了解到关于蒋沐以前的东西。不过我却觉得惶恐。他越是说我听不懂的话,我越是惶恐。因为我觉得我理他越远。
当夜没有回戏园子,第二天蒋沐直接让司机送我去戏楼。
今天戏楼看戏的人也一般。最近要说哪里生意最好,那一定是报童的生意最好。天一亮就见那些报童手里挥着报纸在马路车行里大喊着“号外!号外!”蹿来蹿去。买报的人多得不得了。街头巷尾都是看报的人。可卖的好的报纸就是南京日报,这几日戏报无人问津。
我下了车直接进了戏楼,也没在意外面竖着的戏牌,到后台就看见了师哥,师哥看见我倒没先问我昨晚去哪儿了,拿出戏目来对我说:“青瓷,我可找到你了。你看,今天上午的戏我帮你换下午了。”
我听师哥这么一说,才想起昨天蒋沐和我说的事。其实我虽然嘴上答应,其实心里没想真换戏,一场戏而已,为什么要换,而且换了不是欺场么?
我问师哥:“怎么要换?”
师哥解释道:“扮高力士的老旦昨晚起夜下摔了一跤,扭了脚,今早我才知道,补人又来不及,所以就换了。”
我点点头,往一排厢位上看,看见千涟在上唇红,想应该是他唱第一出了。
我在后台给龙套画脸的时候听见前台的锣敲得分外响亮,千涟唱得也清脆。我把笔给小龙套让他自己画,去后台侧面的柱子后天偷偷看戏台对面。
竟然有兵。楼上正中站着一排兵,背上背着枪立得笔直。我再看蒋沐果然来了,他身着军装,被一群人围在里面的坐椅里。而他身后站着肖与凡。而他旁边还有一个人,是个粽发碧眼的洋人。
远远地看,那洋人大致胡茬圈脸,脸又有些宽,身着白色西装,胸前别着个水钻的胸针,很有气场的模样,时不时地指指台上和蒋沐说些什么。
蒋沐不要我出来唱戏难道是因为这个洋人?可我实在联系不起来这两件事之间有什么关系。
“青瓷,青瓷!来帮我把这行头抬一下!”师哥哇后面喊我,我答应了一身,转身进了里面。
半个时辰后千涟从下场门退下来,场外掌声啪啪直响,我掀开帘子看,那洋人都站起来鼓掌了。
蒋沐他们又看了半场戏就走了,一群兵扛着枪横冲直闯地出了戏楼。
千涟在镜子前卸妆,他卸得很慢,而且如今他有个习惯———最后才摘鬓花。师哥过去拍拍他的肩,说:“唱得不错。”
他没说话,继续慢悠悠地卸妆,他病虽然好了,可是看起来郁郁不乐,就台上有点神情。我也不想多看,转身打算走开。
“哎呦,我说青瓷,你让着点,碰坏了可不得了。”
经理一声吆喝,反把我下了一跳。
然后一大捧鲜艳欲滴的玫瑰花就映入眼帘。那玫瑰朵朵都有碗口那么大,被白色蕾丝的网纱包着,而且格外的香,似乎是撒了香水在上面。后台的老老少少眼珠子都转了过来。
经理小心翼翼地整理并没有被我碰折的花瓣,动作那样轻,似乎一用力,那花朵就会被□□至萎。
我看了眼经理,经理倒只看花,然后经理双手捧着那束玫瑰走到千涟的厢位旁,放在千涟厢位上,千涟抬头看经理,经理搓搓手,说:“这是今天那位洋人老爷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