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芍药谢了芳华。
千涟病好后继续回来唱戏,也无什么特别之处,师哥是忙得乐呵呵的,大概是看大家又齐了———他到底还是担心千涟的。
不知道是不是小病初愈,千涟的精神显得恹恹的,我给师哥上妆的时候偷偷瞟他,看他提着眉笔发呆。肖与凡惹他了?我只能想到这个。
想千涟那么多事我多少是出于怜悯他,活了二十多年,每一年每一个月每一天,他都活的不容易。厌世的人,总归是这样的,一辈子不会安生。况且他还跟了肖与凡,这么乱的世道,他也分明知道肖与凡他靠不了多久,却为肖与凡一个人抛弃了戏园子,等到前头无路的时候,哪还能回来啊……
我突然一愣,手底下下笔一重,师哥眼角的妆就浓了。
师哥睁眼,“怎么了?”
我摇头,“没什么,手抽筋,画重了。”
师哥忙把笔从我手里拿过来,说:“你以前不是画得挺顺的吗?我自己来罢,你赶紧揉揉手,待会儿上台莫拿不稳扇子。”
我低头看了看手,假意地揉揉,又斜眼看千涟,再看看手,默叹了口气。
我总这样说千涟。我和千涟,又有什么区别呢。
今天唱的是《长生殿舞盘》
“朕同妃子避暑骊山,今当六月朔日,乃是妃子诞辰。”
“高力士传旨后宫,宣娘娘上殿。”
经理在旁边推推我,说:“柳老板,该你上场了。”
我正了正凤冠:“我知道。”
然后老旦掀了上场门的帘,我一捋衣袖,脚一垮———
“日影耀椒房,花枝弄绮窗,门悬小帨赭罗黄。”
“好!”
“好!”
“柳老板!”
我以扇遮面,碎碎细步走向师哥——“绣得文鸾成一对,高傍着五云翔。”
“啊,妃子!”
台上已是入戏成真,若不是戏池子里的吆喝声太大,我真以为这是人间仙境了。
“果合欢,桃生千岁——莲并蒂,莲开十丈。”
我向台下望,却望着一人。
黑衣,灰帽,蒋沐又乔装来看戏了。说看戏,不如说看我,他对戏就如同我对他爱如儿子的枪一样,没多大兴趣。
四目相对,他笑了笑,冲我眨了下左眼。
我扭头看师哥———“宜欢赏,恰好殿号长生,境齐蓬阆———”
蒋沐在台下我多少就有点分神。是有几天没见他了。看他那二流痞子的样子,晚上估计又要翻墙。
不出我所料,夜里,灯火阑珊之际,我看师哥那屋的灯灭了,想也差不多了该到了,就过去开门,门一开,就看见蒋沐站在门外。
我笑:“你看我算得准不准?”
蒋沐进了屋,走了两步,回头摇摇头,“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在外头等你给我开门呢”
我把门合上,一边说:“那你手白长了,不敲门就站在外头等我给你开,我要是不开呢?”
“唉唉,青瓷,”他随意地坐下,“我好不容易过来,可不是和你吵架的?”
“反正那墙就是再高也拦不住你,哪儿说得‘好不容易’啊”,我走到他身边,“不吵架,那做什么?”
蒋沐抬头看我,一笑,手忽地拉了我一把,我一个不稳,不偏不倚,正坐到他的腿上,他手臂一弯把我箍在怀里,我“诶”了一声,他却伏在我耳边呵气如兰:“你说这‘做’,我还能‘做’什么啊……”
我脸一热,“别不要脸。”
“哈哈。”
笑了两声后,蒋沐搂着我腰的手收紧了些,稍稍变得正经,我动了动,他却说:“别动,让我再抱一会儿……我有很久没抱你了。”
我便不动了。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他很少抽烟,这味道却重了点。我小心翼翼地问道:“这是怎么了?看你有些疲惫。”
“嗯。”蒋沐趴在我肩头含糊地回答。
“别太辛苦……”我也不知道怎么说,“你让我好好休息好好吃饭,你自己倒没有。”
“嗯?”蒋沐抬了抬眼皮,笑道:“这个可不能和你比,你要好好活,所以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我们要是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别人就不好活了。”
他说的这听着像绕口令,事实上这段绕口令是拿命在里面绕。我心里有些发紧,说不出滋味儿。
我说:“你上个月没怎么过来,看你忙得很,下个月,总归好一点了吧。”
“下个月要开会,也好不到哪里去。”
“什么会开起来这么累?”
“没什么。”蒋沐吐了口气,“对了,最近怎么没看见叶西?”
“啊,”我一惊,想起那天的事,背上要冒出汗来,“叶先生……他上课。”
“哦,”蒋沐的手开始从我腰间往上面游走,到了领扣间,慢慢去拨我的扣子,“看不见他我眼里就是这么干净,舒服。”
话一完扣子就被挑开了,我忙用手去按住,他一面起身一面一推,再一俯身,我反应过来已经被他压在了桌子上。
“你就尽想着做这些事。”我急了。
蒋沐亲了下我的额头,“如你所说,正确,给你个满分。”
再多说已是毫无意义,他这个人,“做”起事来,我就是再挣扎也是徒劳。也是,一个唱戏的怎么扭得过个当兵的,我手里可只拿牡丹扇,他手机可拿的是枪。这力气谁上谁下一目了然。
衣衫半场之际,我半闭着眼睛看蒋沐的头伏在我的胫间,咬了片刻的牙才轻声道:“蒋沐,你对叶先生,对他……”
蒋沐一顿,稍露不快,我的话显然扫了他的兴致。他把手撑在我两侧,露出颇为不满的神情:“我说青瓷……你这是不让我心里舒坦你不满意啊?”
我一时结舌:“我只是……”
我只是担心叶先生罢了。想起前两天的事我就心惊胆战的。
蒋沐看了看我,挑了下眉,才道:“放心吧青瓷,我为你,就徇私枉法这一回。”
我一愣,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叶西或者戏班子出了事你心里都不好过,我不想看你难过,所以我就徇私枉法这一回。”
他真是真心待我。我们对视良久,我也就说了两个字:“蒋沐……”
蒋沐笑了笑,唇落在我的嘴角边,然后又一挑眉:“春宵苦短,爱妃啊,你我二人,可别浪费在这儿,君王我明天还得上早朝呢。”
夜深半盏烛火明。
过了几天,报纸上头条一出来,我才明白蒋沐他说的开会是开什么会。
行宪国大。这会开着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也不清楚,要不是经理一大早的对着报纸咂嘴,我估计我都不知道有这事儿。其实这事儿有没有也和我没多大关系,又不是我开会。
可再过几天,我想去看看叶先生,师哥拉住我说:“别出去,外面乱得很啦,特别是叶先生那儿,一堆学生,不安分。”
我疑惑,“又游行了?”
“哎哟!那可不是嘛!”一旁的经理凑过来,“我就不明白了,人家政府开个会,这些学生又搅和什么。”
我微微皱眉,师哥看破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说:“放心吧,叶先生昨天找人给我带话了,说他没事。”
我犹犹豫豫半天,才点了点头。
下午的时候有车来接我,我不用想,肯定是蒋沐。被一路接往蒋沐的别墅,路上确实看见了不少学生。
进了蒋沐的门,下人说他在卧室,我嗯了一声,就往楼上走。开了卧室门,房间里静静的,只有挂钟走动的嘀嗒嘀嗒声,窗帘拉得不紧,露出几缕光洒在桌子上,看得见随意扔在上面的纸张。我一愣,没人?再一看,人……竟然在床上,褐色的床单里明显裹着一个人。
他就是睡觉也如同醒着,躺着的身子和站着的一样直,只是头微微往右偏了偏,借着从窗帘缝隙露出的光,正好可以看到那光勾勒出他脸的轮廓,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和下巴,是铁打一般的男人拥有的深邃轮廓。他确实是个好看的男人,合格的军人。
但摆在眼前的不只是这些,还有……这都几点了,他竟然在睡觉。
虽然如此,我也还是不忍心叫醒他,打算关上门让他继续睡,门才合了一半,就听见他的声音。
“别走。”
我一怔:“我以为你睡着了。”
“啊……”蒋沐在伸手蹭了下额头,懒散地打哈欠,“我只是睡得很轻,你在门外的时候我就醒了。”
“那你怎么不说话,还睡着?”
“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趁我睡着的时候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什么的。”
蒋沐的语气颇为失望,我笑:“你想多了。”
我进屋合上门,走到床边,看他把手枕在脑后:“怎么这时候睡觉?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说去找小姐姑娘了,青瓷你会不会吃醋?”
“你!”
“哈哈。”
我哼声扭头,蒋沐找得更是开心,伸手拉我,我不理他。“别生气了,是我不是,是我不是。”
可他脸上就没有半点歉意,他把我拉到床边坐下,我推推他,“你总该可以起来了吧?”
“嗯?”他看了我一眼,然后猛地扑过来抱住我,还如同小猫似的蹭了蹭,“我让你过来就是让你陪我睡觉的,起来做什么?”
我瞬间气不打一出来,怒道:“说这正经的。”
“这就是正经的啊。”
他一脸无辜,我无可奈何,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渐渐的,蒋沐的唇离我的唇还有半寸之际,门就磕响了。
“唉。”蒋沐叹了口气。望向门外,“什么事?”
“老爷,有位外宾来访,说要见老爷。”
“外宾?洋人?”
“他说他叫乔,乔尼……”
“Johnny?”蒋沐笑了笑,“这是那儿来的贵客?”
我说:“你不认识?”
“他认识我就行了。”蒋沐掀开被子,我拿了一旁的衬衣给他换上,帮他扣扭子扣到胸口,他又抓住我的手,“那个吻回头补上,你就在这儿不要出来。”
我瞪了他一眼,“快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