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束玫瑰静静地摆在桌子上,又印在千涟眼里,四周都静静地,千涟看了片刻,把耳边的鬓花取下来,看着镜子理了理头发,说:“哦。”
经理站在一旁有些局部,他显然还有话要说,搓了半天手,经理才开口,说:“那洋人还说……”
“军爷!您留步!您留步啊!”
身后有人突然大叫。大家本就静静地,这一叫格外刺耳。我心一惊,随众人一转头,看见一个笔挺的身影向这边又来。不是蒋沐,是肖与凡。他不是跟着蒋沐回去了吗?
肖与凡三步并两步地往千涟那儿走,而后的人哪儿拉得住他,别说去拉,碰都不敢碰他一下。
肖与凡站在千涟身后,千涟从镜子里看到他,看了几秒才转过头,慢慢开口:“你怎么来了?”
肖与凡没说话,不过他脸色并不好,冷冷的眸子如同蒙了一层霜。他低头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玫瑰,冷声问道:“你收了?”
千涟站起身来,拍拍戏袍,看样子是要去换衣裳,“人家要送的,我说不收他还不是要送。”
肖与凡微微拧眉,千涟避过他去换衣裳洗脸。肖与凡就站在原地盯着那束玫瑰不动。四周的人也不动,就看着他。我觉得无趣,轻轻拍了拍手,“不做事了么?今天后台倒比前面的戏好看了不是?”
“该干啥就干啥去!”师哥从人群后面冒出来,大伙儿一愣,赶紧各自忙各自的,怕讨师哥的骂,不过眼睛还时不时地偷偷往肖与凡身上瞟。
大伙儿心不在焉地忙了一刻钟,前台的锣“噔”地一声响了。
我看肖与凡浑身一怔,似乎醒了神。前台的新开了一锣戏,是叶先生写的,师哥过的目,也排了戏,我倒一直没看过。只听那锣敲得格外响亮,“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然后越敲越是急促,越敲越是细密。听得人心都缩紧。
“啪!”肖与凡猛然拿起玫瑰摔在地上!大伙儿赶忙回头,只见娇滴滴得玫瑰摔得残瓣一地,如同摔碎了一地的胭脂。
肖与凡的军靴踩着花边往后走,一把推开更衣室的门,片刻便拉着千涟从屋里出来。千涟才洗完脸,手臂上又有水珠。肖与凡拉着千涟往外走,千涟被他拉得有些疼,“你做什么?”
肖与凡不说话,拉着千涟出了戏楼,剩下我们一大帮子人不明所以。师哥有些不高兴,把武生的刀摔得哐哐直响:“看什么!今天不吃饭了?!”
大伙儿赶紧散了。
我坐在厢位上,看见镜子里映着的一片残红,我隐隐觉得这事好像和我有什么关系,但我又想不出来这能和我有什么关系,或许,只是因为肖与凡见有人对千涟有心不高兴罢了。
吃过晚饭,月亮才上枝头,玉盘明辉撒在屋檐棱角上,如同给它们渡上了一层银。师哥从屋里出来的时候我正站在门外看月亮。师哥说:“正好,青瓷,来,和我对段唱词。”
本来打算说好,想想又说:“我乏了,想休息了。”
师哥也不难为我,只是喃喃地说了声:“不是还早么?”然后点头示意让我早些休息,转身进了屋。
我其实不乏,也不想休息。右眼皮一直跳,让我心神不宁。静静在院子里站了半天,想还是要去千涟那儿看看,就看看,其他什么都不做。
月色皎洁,很久不见这样的月光了,走在路上也不觉得暗,路灯昏黄的光都不如月光来的亮堂。一路往小月巷走,快到的时候身后突然打来一束强光,我的影子霎时被拉得悠长。
“嘀!”汽车的喇叭响了一声。
我还没回头,车子就停在了我的身旁。里面的人推来车门下来,掸了掸肩膀上,再往车上一靠,笑道:“这晚上出来做什么?找我?”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他,上午他在戏楼看完戏就走了,我想既然有公事,今天应该不会再来了,所以此时多少有些吃惊,不过如实回答他:“我出来走走……去看看千涟。”
“怎么?你们和好了?”蒋沐摸摸下巴,“如今我看你对他倒是热心起来了。”
他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风凉话就跟喝水似的畅快,我也懒得理他,转身要走,他一把拉住我的手,“我说错了,我说错了,给你陪不是就是了。”然后很绅士地把手放在胸前,句句真情实意似的:“夫人在上,夫君给你陪不是了。”
我说:“你丢人都丢到大街上来了。”其实心里多少有些畅快,如同流光月色,直直撒下一地光辉。我看看他,说:“急不急着回去,不急的话……陪我一起过去吧。”
和他在一起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在蒋沐面前我似乎总是脸皮薄,我没找他要过什么,都是他一个劲儿的给,头一次让他陪我,我脸有些烫。幸好是三月,夜里的气温还有些凉。
蒋沐笑在脸上凝了半秒,然后甩上车门,拉过我的手走在旁边,“夫人既然提此要求,做夫君的哪有不陪同之理啊。”
我说:“那就走吧。”
哪知他突然低头伏在我耳边细声说道:“今晚月色正好,不如你就从了我吧。”
我一愣,然后往他锃亮的马靴上狠狠地踹了一脚。
小月巷子离这里已经不远了,还未走近就看见两盏红灯笼在夜色中如镶嵌在黑玛瑙上的红珊瑚。灯笼的光比起路灯太过逊色,只是相比之下更加夺目。蒋沐指指灯笼,说:“到了呢。”
“嗯。”我点头。然后同蒋沐往里走,夜风吹得有些凉,蒋沐把我圈在怀里,我挣扎,他仍不松手。
“你放开……”我说到一半语气逐渐低了下来最终闭唇不语。蒋沐也不闹了,同我站在原地望向巷子深处。
月色斜倾,明亮照人,却照不进巷子的深处。两个人的身影交织在黑暗中,月光只能拉长他们的影子,那两个影子唇齿相碰。不长的巷子,此时却成了传音筒,把那些唇齿之间的声音无限放大,刺激着人的耳膜。
我停住脚步钉住不动,蒋沐突然拉住我的手,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我脚往后微微退了一步,转头的瞬间目光瞟过着地上的影子,那对贴在一起的影子……我瞳孔一缩,对着那对影子缓缓开口:“那个不是与凡。”
蒋沐停住,接着立刻听到了别的声音———“你放开!放开!”
虽然不大,但也足够让我的心一颤。
“放开?No。或者,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
这声音更让我讶然。很蹩脚的中文,这显然是个洋人说的。下一刻我就想起了今天送千涟玫瑰的洋人。送花的人,大概就是这个人吧。
我缓缓抬头看蒋沐,蒋沐看着那对你推我攘的影子静默。我愣愣道:“你今天是个那个洋人一起来戏楼的……你了解那个洋人的为人是不是?所以你让我换场。”
“是的。”他回答得很利索。
难怪他要拉我离开,要是我离开了我就不会知道他打的算盘。我拉着他袖子的手一松,夜色就乘虚而入地从手掌缠上了我的手臂。我无能为力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你认识他……”
“我不能过去。”
蒋沐的回答斩钉截铁。他坚定他说的话:“我和这个洋人在谈判,我过去会影响谈判的结果。”
他的语气和这夜风差不多,冷冷的让人心颤。他向来不会做对自己有害无力的事,他是聪明人,他只保全我,其他的事他都置之不理。
我低下头不去看蒋沐,而低头看见的又是那对影子,目光一时不知道往哪里放,只听巷子深处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如同扑上了蜘蛛网的苍蝇,被蜘网越缠越紧,只能无力地动动双腿,以示它还活着。
而身旁的蒋沐,毫无反应。
蒋沐反手拉住我,又轻声道:“我们走吧。”
我看了他一眼,一把甩开他的手,直径往那巷子里面走。
黑暗没有止境,压得人喘不过气。我感觉那两人急促的呼吸已近在眼前,我摸索着一把拉过被按在墙壁上的人,将他拉出黑暗,对着另一个影子大喊:“畜牲!”
千涟如同从梦中惊醒,看着我一时哑然。他领口少了一颗盘扣,唇色有些红,更托出苍白如霜的脸色。我喘着气,也不知道下一句应该说什么,只今天皮鞋摩擦地面发出的嗒嗒声。那个洋人从黑暗中做出来,月光里棕色的头发像是枯草,只要点星火就能燃烧出熊熊大火。
不,是怒火。
他脸色显然不好,眉头皱在了一起,如同两座山峰,高挺的鼻子里发出不满的哼声。黑暗又出来脚步声,然后又有两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原来不止是他一个人,还有这两个身着黑色西装看起来不魁梧却很厉害的护卫。我想也许我和蒋沐早在原地争执的时候,他们的枪口已经对准我们了,而如今我却从那个洋人的手里夺过千涟却没有被枪子打穿,这是何等幸运。
“你……”那洋人懒懒地开口,目光扫在我的脸上,猛然变成了强光,他挑了挑眉,忽然笑了。他往后摆手,他身后的两个人便往后退了一步。他看了看千涟,又看了看我,说起难听的中文:“你认识他?”
他指的是千涟。我回答:“我是他师兄。”
“师兄?中国人说的师兄可是指兄弟?还是师父的兄弟?哈哈,”那洋人眯起眼前绕有有兴趣的模样,“我叫Johnny,很高兴认识你,我对中国戏曲很是喜欢,能否告诉我阁下的名字?”
他一边说一边向我逼近,他的手慢慢地向我的脸伸过来,我往后退了退,“你别过来?”
“我只是想请二位到我府上去喝杯红茶。”月光下他的眼睛如同饿狼散出绿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