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能要离开南京一阵。”
饭间叶先生说说道。
师哥停下筷子,看着叶先生一脸不解,“怎么要走了?不是好好的吗?”
叶先生说道:“最近南下的队伍越来越多,冀鲁豫,解放军总有一天会渡过黄河的,到时候不知道是什么局面,反正要打起来的。我有些东西还在湖南,托朋友稍过来,不过这两天火车时开时停的我得自己过去拿。”
心里落寞至极,丝毫没有听到叶先生的话。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想说些什么却又无从说起,似乎是潮水涌起却又没有地方流动,胀得人难受。
最是有情才知无情,最是无情才知有情。这……
我心里突然浮出两个字来,那两个字组成一个人的名字,我觉得心跳得厉害,只是单单想那两个字就跳得厉害。我倒了半杯白花露,端起来看了看,皱了下眉,然后一饮而尽。我要把那股念头用酒压下去。
“咳,咳!”
我不会喝酒,这酒就算是被老板吹成琼浆玉露到我这儿也还不如一碗白开水。酒水滑过喉咙就一个感觉,辣!辣到喉咙发热。
我猛地咳了几声,眼泪都咳下来了。师哥和叶先生看着我,见我眼泪一下来,师哥连忙夺过我手里的杯酒,懊恼道:“青瓷算了,别喝了!我就不该让你喝,过两天你就正式回戏台上了,小心着你的嗓子。”
我抬头,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说:“没事,就是呛到了。”
叶先生看着我,扶了扶眼镜,却没有说话。
师哥又说:“算了,吃喝了,你看你,才半杯酒脸都红成猪腰子了。”
我见师哥夺过我的杯子,不有些不满,却还是有些发笑:“什么猪腰子,师哥也看过不少剧本了,说话怎么就这么俗,这个叫……红珊瑚,杨玉环头上的红珊瑚!”
师哥一挑眉,然后看着叶先生就说了两个字:“醉了。”
其实我没醉,我很清楚,那只是半杯酒,七岁的孩子都醉不倒。我只是觉得头晕,桌子上的酒菜似乎都在旋转,叶先生和师哥的脸都在扭曲,但我知道,一定不是那酒的酒劲。酒再醉人,也没有往事醉人。
叶先生站起身来,终于说了话:“那我们就回去吧,青瓷要紧。”
这顿饭差不多吃了两个钟头,也够了,只是为我而取消了逛街的行程我也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我没办法,我觉得难受,非常难受。
回到戏园子,大伙儿都休息了,叶先生扶着我,同师哥说:“云楚你歇着吧,我明天上午没有课,晚上我照顾他就好了。”
师哥就答应了。
回了屋叶先生就替我我发热水等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我睡得很浅很浅,浅到我听到叶先生静静坐在我旁边的声音。我把头埋进手臂里,喉咙还带着酒没有散去的热度,虽然睡得如此浅,我却做了一个梦。
梦里,淡淡日光,一片桃花,一汪平湖,两三只乌蓬,还有什么?还有……不知何处飘来的二胡曲调。如此动听,若隐若现,如同悬在水亭迎风的纱缦,飘飘然薄薄然到看不见,只如同迷雾。我记得,这是秦淮,这里是秦淮。
一条游船向我靠近,船檐上挂着灯笼的灯笼摇摇晃晃,在迷雾朦胧中显得分外刺眼,带着蓑笠的船夫摇撸,水波荡漾中船头抵在了水阶上,而我就站在水阶上,我低头,看见船头荡了荡。
“这不是柳老板吗?怎么来秦淮了,游湖吗?”
那个脸完全隐在蓑笠下的船夫突然吆喝了一声。
我抬头,摇摇头,“我不游湖。我……我就想过来看看。”
船夫哦了一声,说:“前两天也有个人过来,也站在这儿看,我问他游湖吗,他和您的回答一模一样呢!”
我一惊,忍不住问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啊……”船夫顿了顿,抱歉地叹道:“我这记性!我给忘了,不过他留了东西给您。”
“留了东西给我?”
“可不是吗?他说过两天一定也会有一个人在这儿看江水,就给了我,嘿,一些钱和东西,让我看看您就把东西给你。”
我错愕不已,抬眼去看,天空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只见一只青鸟从中飞过,孤独无依,这里真的是秦淮吗?
“呐!这就是那个人让我给您的!”
抬头间船夫已经把东西递给我,我一看,竟然是杯茶,那白瓷的茶杯又似乎在哪里见过……我疑惑地接过茶杯,端在手里看了看,里面的茶叶直挺清脆,这是碧螺春。
“您喝喝看,应该还是热的呢!”船夫又说道。
热的?我皱眉,却感觉不到那茶杯有热度,看了半响,试探性地喝了小口,茶水刚滑过喉咙,还没来得及尝出味道,就听到船舱里传来一个声音,让我惊得失魂的声音———“青瓷,别来无恙。”
茶杯从我手里蓦地滑落,“咚!”地掉进水里,我一把捂住自己的喉咙,那里烧灼似的痛!
那声音又喊了一声:“青瓷。”
我突然醒了。但我并没有睁开眼睛,从打开的窗户外吹进来的风有些凉,我觉得我背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汗。而且,我感觉到叶先生正在把什么东西披在我身上。
我暗暗舒了口气,那口气却在下一刻又堵在了喉咙,我感觉叶先生的手臂搭在了我的肩膀上,然后一点一点地收紧,说是为我取暖就太牵强了,不如直接说是在搂我。
叶先生是教书先生,身上总有股墨水味,但并不显得他是迂腐,而且一种见多识广的气质,而他搂着我,我真不能去想象他那样严谨的人搂人的模样。
他搂着我,也不动,只是搂着,头靠着我的肩膀,让我一时有些喘不过气来。良久,突然听到叶先生低声道:“其实……青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照顾你。”
我浑身一僵,却又不敢动,就任他搂着。
过了小会儿,我轻哼了一声,叶先生连忙放开手,我想了想,还是直起身来,才发现自己身上披着的是叶先生的西装,叶先生只穿着单薄的内衫。
我低着眼,盯着桌子看,叶先生在一旁沉默,他估计我是醉了,没想到我会醒。
我也没想过我会醒,我想此时此刻,我大可以装作睡熟了,不去想叶先生那句话。但我又觉得我不能就这么把这句话埋在心里。我敬重叶先生,我不愿意让去猜,去想,去等,叶先生是解得开困惑的人,但关于这个困惑,我知道,我不说他就解不开。
叶先生继续沉默,但呼吸还是均匀而稳定。他依旧是我喜欢的那样从容。
“叶先生,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轻声说道。
“哦?什么梦?”
“梦见……梦里,有人给了我一杯茶,让我喝,我就喝了。”
“然后呢?”
“然后……”我抬起头对上叶先生怜悯似的眼神,慢慢道:“那茶并不好喝。”
叶先生看着我,半响,伸手抹了抹我的眼角,“没事的。”
原来我的眼角湿了。我想我眼睛也一定红了,只是我看不到,而叶先生看到了。心里隐隐作痛,我吸了下鼻子,哑声道:“那茶,好烫……好烫……”
我声音越说越小,手慢慢托住喉咙,手指在喉咙间动了动,“好像……好像那夜在牢里的那杯茶一样烧灼着我的喉咙!”
“青瓷!”叶先生猛地拉下我捂住喉咙的手,看着我半响都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说,要怎么说。
我低下头,闭上眼,耳里全是《雨碎》那只曲子。幽怨哀愁,缕缕不绝。
最终叶先生轻轻说道:“青瓷,忘了吧。”
其实,都一年了不是吗?该忘的早就忘了,那为什么我就忘不掉,难道……这是不该忘的,还是……忘不掉的?
我也有很多事没有同叶先生说过,但叶先生是聪明人,我不说,他也看得出来。我闭着的眼紧了几分,又缓缓睁开,心里干涸的地方突然涌出了潮水,潮湿到泛滥。眼角一轻,长袍上就有了一点深色的斑斓。我的肩轻轻抖了抖,克制悲伤道:“叶先生你什么时候走?”
叶先生顿了顿,“明天早上七点的火车。”
我说:“那我去送你吧。”
叶先生没有再说话。离开时,叶先生突然伸出手来抱住我,只是几秒,或者更短,但他就是没有说话,然后离开了。
送叶先生走的时候叶先生提着小小的皮革的行李箱,这几天火车时走时停的,火车一要出站人人都抢着上车,车站很挤,但我和叶先生却一点都不受打扰。
我问叶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叶先生说:“大概三四天就回来了。”
我说:“现在局势那么乱,叶先生你要小心。”
叶先生扶扶眼镜,说了一些我听不太懂的话,“其实局势不乱的青瓷,我想,大概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个结局了。”然后拍拍我的肩,有些平淡又可惜地说道:“青瓷你只管好好唱自己的戏,不用管其他的,你昨晚既然不回答我我心里也就有个底了……只是,不能看到你复出的第一台戏,我……”
“我等你回来。”
叶先生一愣,我把我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给叶先生戴在脖子上,又重复了一遍:“我等叶先生你回来。”
叶先生继续愣着,我抬头看他,他的眼里是我看不懂的思绪,但我看得到他这一年来脸上写着的无奈。他这一年被禁锢在南京,北立大学的那个讲台成了他的所有,只能干见得了光的事,让叶先生心烦了很久。这些我都看得出来,他仅有的轻松大概就是他和我一起看剧本,一起喝茶的时候了吧?
既然两个人都不快乐,而在一起时两个人都感到放心与舒坦,那不如在一起让两个人都开心。
火车的汽笛声嗡嗡作响,提着行李的人群都朝着车门跑,人群如蜂窝一般吵杂。而叶先生僵在原地伸手握着围巾的尾端,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笑了笑,催促他说:“快走吧,车要开了。”
叶先生不动,汽笛声更加毛躁地叫嚣,有急匆匆地人撞到了叶先生的肩膀叶先生才恍然,亦笑了笑———
“好,我会快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