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言倾城戏,谁入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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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台上台下两场戏

那日蒋沐带我茶楼后我倒也没有生气。确切的说是我哪里有气可生,失手推千涟的是我,我哪里有气可生。

千涟果然回来唱戏了,师哥看起来挺高兴的,他亲自为千涟送了戏服。千涟回来唱戏那一天我站在一旁看着师哥为千涟上妆,小心翼翼地贴耳旁的鬓花,那两朵绒花师哥换过,换了朵大一些的,他慢慢替千涟戴上,看着那花刚刚遮住那道疤的时候,师哥像是大大松了口气,夸道:“漂亮!”

是啊,好漂亮。

我自己对着镜子有些心不在焉地化妆,又记起蒋沐说晚上来接我去电影院陪他看新出的影片,更有些恍惚。

今天唱的是还是《闻乐》。

“缥缈中,簇仙姿,宛曾觇。”

“听彻清音意厌厌,数琳琅琬琰;数琳琅琬琰,一字字偷将凤鞋轻点,按宫商掏记指儿尖。”

台上抖着长袖,字正腔圆:“晕羞脸,枉自许舞娇歌艳,比着这钧天雅奏多是歉”

台下叫好连连。看着台下拍着巴掌吼好的票友,从楼上看到楼下,从左边看到右边,一个个“好”字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围绕着我的是从不同人口里说出来“好”,太太小姐,老爷少爷,或者只是普通人,他们只是说了一个字,对我却如同甘露,如同碳火。

但我也知道,等有一天,我容颜看去,嗓音喑哑,或许连这些我也留不住。

“只误了你把枕上君王半夜儿闪。”

后台。我取下凤冠的时候千涟上了台。我抱着凤冠愣了愣,然后刚把凤冠放在妆台上的时候,就听见经理过来说道:“叶先生来了。”

“让叶先生等等我,我卸了妆就去。”

“哎,好。”

卸了妆,在后台门口看见了叶先生。他手里提着包,皮鞋不像往常一样光亮,蒙了层灰,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见我出来,他两三步就跨了过来,看着我扶扶眼镜,“几日不见了……”

我摇头,笑了笑,“可不是几日,是十多天了。”

叶先生解释道:“有事出差去了,一忙就忘了时间。”

我嗯了一声,“叶先生你最近忙什么这么忙呢?”

“青瓷,你脸色有些苍白。”叶先生直接道。

我一呆,摸了摸脸,笑道:“是吗?”

概是因为最近睡得不怎么好。”最近确实睡得不好,不做梦,但睡得很浅,稍稍有一丝动静就会被吵醒,再睡下去又觉得神经崩得很紧睡不着了。

“唱戏太累了吗?还是……”叶先生靠近了些,“我一回来就去戏园子找你,没有找到,却听他们说你和千涟发生了矛盾,这事……是不是真的?”

我笑了一下,“叶先生你心里都有数了还要问我吗?”

“我想听你说。”叶先生又问道:“是不是真的。”

眼睛又开始干涩,从来没觉得叶先生也会这样欺负人,蒋沐也许不了解我,可叶先生先生如果说他不了解我那就是扯谎。他明明知道这些是我的伤疤他还要让我自己去揭一次,我有些生气,更多的确实难以言喻的伤痛。

“是!是我推的他!是我把他的脸……”

“青瓷!”叶先生按住我的双肩,“青瓷我没有别的意思,你不要太敏感。”

我别过头不说话,叶先生顿了几秒突然拉着我离开后台的门口。饶了一圈后,我和叶先生竟然站在戏楼门口,叶先生看了一眼戏牌,然后更是坚定地拉着我往戏楼里走。

我惊讶,却不摆脱叶先生拉着我的手,我不知道叶先生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但直觉告诉我叶先生是在为我好。

一进戏楼,就听见千涟的声音---“自见了张生,神魂荡漾,情思不快,茶饭少进。”

叶先生直接看向中间的位置,但已经做满了,只好往右边走,坐在右边靠墙的位子上。

这个位子虽然有些偏,却也能把千涟看得完完整整,我只是被叶先生按在座位上一坐,眼睛就盯着台上离不开了。

“好句有情怜夜月,落花无语怨东风。”

“恹恹瘦损,早是伤神,那值残春。”

“罗衣宛褪,能消几度黄昏?”

“风袅篆烟不卷帘,雨打梨花深闭门。”

记得以前师父说能反串的人没什么希奇的,希奇的是他能把那个角色附在自己身上,自己就是戏中人,戏中人就是自己。这样的戏才唱得有血有肉,有情有意。师父说千涟是能反串的人,他的扮相好,嗓子也好,但师父后面还说了一句,说要是他把他那些心思收一收,与我就不分伯仲了。

可他收不了。我曾经偷偷看见,他把那块蓝色的碎花头巾按在嘴角,呜咽而又忍着不发出声音。

肖与凡问他,他是恨我还是不恨我。他没有回答,可我知道答案。怎么能不恨呢,是我,我肯定恨不得那个叫柳青瓷的去死。

然而我终究不是他白千涟。他到底怎么想的,我终究不知道。

现在只知道戏台子上的千涟,真是漂亮。

叶先生见我发呆良久,在一旁缓缓问道:“什么感觉?”

我说:“漂亮。”

叶先生又问:“还有呢。”

我顿了顿,回答道:“落寞。”

叶先生摇了摇头,似乎我回答的不是他想要的,招了招手,旁边卖干果的就跑了过来,笑嘻嘻地看我,“要干果吗?”

我一愣,上下打量了挎着干果篮子的小贩,再猛地一回头,看台上,千涟正唱:“无语凭栏干,目断行云。”

我这是……一个台上,一个台下!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小时候挨打挨骂流汗叫痛的记忆突然就浮起在脑中,受了多少苦,才站在了那个台上。又受了多少伤,才坐在了台下。这么多年,我从未在台下看过戏。俗话说,种白菜院子的怎会喜欢吃白菜。我记得小时师哥带我去戏楼听过一出戏,台上是当红的角儿,我和师哥在台下被叫好的人群挤散,我一个人,在人潮中荡来荡去,眼睛却没离开过台上,那些红妆翠袖,人面桃花,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

师哥说,这就是角儿!红角儿!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在台下站过。小时候是觉得同台下比自己是自形惭秽,现在,挨了多少打骂,自己才属于台上。

台下拥拥挤挤这么多年,自己又坐在了台下。

看别人唱戏,在热闹中觉得落寞。

今时果然不同往日了。

叶先生抽出手帕为我擦去眼泪,轻声道:“你可懂我的意思。”

我点点头。

叶先生笑了笑,“青瓷,你有时或许高傲,那是你的性格,但你也知道,戏台子只有一个,你在那上面时,千涟就在下面,你在下面时,千涟就在上面,你们本来就是两场戏,你们本来就不相干。固然你使他的毁了容貌,可你看,他的掌声依然在,你可以愧疚,你应该愧疚,可你也要把头抬起来,你欠他的你可以还,你只是还没有还他,不是还不了他。”我抬头看叶先生,抿着嘴唇,“我知道。”

叶先生拿手帕仔细擦拭我的眼角,“你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两场戏,你看,他现在很好不是吗?以后会好的。”

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我心头荡漾开口。叶先生不是不了解我,而是太了解我。他只用知道一件事是始末就能察知到我的心情。非凡的感知。

我泪痕未干地笑了笑:“叶先生,谢谢。”

“没什么。”叶先生放下手帕,“我很乐意,乐意到心甘情愿。”

叶先生看看台上,“我们把这出戏听完吧。”

“好。”

很就没有看戏啦,仔细看千涟的戏,他唱得真好。我以前从不愿意去夸他,现在,我并不对这些夸奖的词语吝啬。叶先生说得对,有时候的对他人的高傲只会激化矛盾。放过别人就是放过自己。

这个道理我现在才懂,要是千涟也懂,那这些事根本不会发生。

我又偷偷看了看坐在身旁的叶先生,记起他急匆匆来看我的样子,想这辈子能遇上叶先生这样的知心人也就能知足了。

“好!”

“好啊!”

戏池子里吆喝起来,千涟缓缓退了场,我抿嘴笑了笑,余光里突然瞟见一处黄色。

我心一抖,慢慢侧头过去,右边斜上,中后的位置上,蒋沐就坐在那里。

我显然看见他看见得太迟了。他的目光一直是看着我的。他看见我看到了他,他到不惊奇,反而笑了起来,在闹哄哄的人群里悠闲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茶,又看了我一眼。不他是看我和叶先生两个人一眼,然后放下茶杯转身走了。

我一下子站起身来,叶先生被我的动静惊了一下,看着我道:“怎么……”

“叶先生,失陪了。”

我连忙追了上去。追到离戏楼门口几米远的地方,蒋沐已经拉开了车门要上车,我立刻喊了一声:“蒋沐!”

蒋沐停住,回头看我,打招呼似的笑道:“青瓷啊。”

我走近,看着他,道:“你明明都看见我了,为什么还要走?”

“我不走,还坐在那里看你们你侬我侬吗?”他突然说道。

我吃惊地说不出话。我宁愿听到他说我是有事要去忙之类的话。我解释:“叶先生只是带我来看千涟唱戏。”

蒋沐看了我一阵,嗤笑了一声:“青瓷,我带你去偷听与凡和白千涟的话治不好你的心病,叶西一出马你别说见白千涟了,你看他的戏都有免疫能力了,你这是骗谁?”

我有些急:“你不信我?”

“我信,我信,”蒋沐点头,“我信叶西才是你的良药。”

“你……”我只差一点就把不可理喻四个字说出去,又因为舍不得突然打住。

蒋沐却逮住这个空隙,慢慢低下头来,他的气息就吐在我的额头上,低声说道:“青瓷,我在意的其实不是那些,我在意的是,我只能使你笑,他却能使你哭。青瓷,这不公平,不公平。”

说完他就站直了身子,转身钻进了汽车里,车发动,只留给我一路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