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迥隔断红尘荏苒,直写出瑶台清艳”。
“纵吹弹舌尖、玉纤,韵添;惊不醒人间梦魇,停不驻天宫漏签”。
“一枕游仙,曲终闻盐,付知音重翻检”。退了场,我敛了敛水袖。周遭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儿,走来走去的看着有些乱。
我走了几步,见师哥从人群里走出来,师哥站在我面前,微微皱了眉看我,然后把一张帖子递了出来。
“邵府的帖子。”
我看了看帖子,那帖子裱得极好,金花镶边的,诶,有钱人送的帖子。
我微微往右看了看---千涟的厢位,还是空的。
于是伸手把帖子接住,笑了笑,“好。”
我接着帖子,师哥手上去不松开。我看他,“师哥我说了‘好’了”。
他依旧不撒手。这些天师哥对我说话也说得少,除了戏台子上,平日里两人见面真真没怎么说话。我不知道我哪里气着了他,但在一天夜里,我回戏楼拿东西时,我看见他坐在我的厢位上,开了一盏昏黄的灯,看着千涟的厢位,整整看了一个晚上。
师哥看着我,我亦看着他。他开口,声音低沉:“你这是做什么?”
我答道:“接帖子。”
师哥表情突然变得厉色,把帖子狠狠一拽,“我是问你为什么作贱自己!你看看你,自从千涟出了事儿你接了多少帖子,人家不请你还巴不得自己送上门的去唱,千涟他不唱戏了,你就非得给全南京城的权势们都唱一出是不是?”
周围的人都静了下来,但又不敢看这边,只是静静地来回走动,年纪小的会偷偷瞅几眼。我看着师哥,半响,走过去轻轻地拿住帖子,扯了扯,不动,再扯了扯,师哥的手就松开了。
我把帖子拿在手里,鼻子里哼笑一声,苦笑道:“千涟不回来,我在这儿就是个笑话。与其自取其辱,我不如离得他远远的。接帖子出去唱戏,一样是唱,离得他远……好些。”
师哥便不说话了。他应该明白了,他就让我拿着帖子这么走了,他让我去,我心里才好受一些。
但凡是活在人世,人心就都是肉长的,就算不是活在人世,情感总是有的。
下来也没戏了,刚出戏楼,就撞着一位花甲之年的老人和一位三十多岁的男人,男人搀扶着老人,我刚同他们擦肩而过,那老人突然叫道:“哟!这不是柳老板吗?”
我转身,那老人又道:“今儿个不唱了啊柳老板?”
我点头,“今儿不唱了,您要听戏明儿来早。”
“哟哟哟,”老人拍了拍搀扶着他的男人,看起来那男人应该是他的儿子,“叫你说来早你不信,看吧,这柳老板都唱过了。”
那男人说:“爸,明天还能听呢,明天一定来早。”
“我接我父亲去我那儿儿享几天清福,偏偏他住了几天就住不下去了,说离戏楼远了,听不着柳老板你的戏了,这不,又回来了,谁想您今天又不唱了。”
郁闷不已的心情有了缓和,我想还好,还有人惦记着我。我笑了笑,“麻烦你们了,那得明天了。”
老人连连叹气,男人突然说道:“爸,既然来了,也不止听柳老板的戏,你不是还爱《西厢记》吗?”
我一惊,刚刚明朗的心情又黯了下去,看着老人点了点头,才说道:“您还改天吧,白千涟最近不唱戏。”
“哦?白老板最近不唱戏?”
“千涟他惹了风寒,不唱。”
“哦……”
老人在搀扶下慢慢摇进戏楼,我现在门外突然觉得无比酸楚。是啊,有人还记得我,也有人记得他。只要有人还在提他,他脸上的那道疤,就是我心里的一道伤。
“哎……”
我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透过人群,在那些变大变小的缝隙里,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的身影。
我还没来得及走进,就听见对面有人喊:“青瓷!”
我只差踮起脚来张望了,又听见,“青瓷!这边!”
我往右走了两步,才看见街对面的蒋沐。
我横穿过街,看着蒋沐靠着路灯杆,本来不想说话又忍不住想揄捏他。
“你靠在路灯杆上干什么?不嫌脏?人家可比你修长,不用比。”
蒋沐笑了笑,立直了身,“我可没招你啊青瓷,怎么张口就带刺?”
我本就没有把气发在他身上的意思,他这么一说我就又记得刚才,不由地有些泄气,说:“谁张口带刺了?都是一个人,我还能把你怎么样?”
“打住打住!我可不是一个人,”蒋沐忙说,“要是你带刺啊……我这边可多带了一根‘刺’。”
我正要问什么“刺”,突然就听到“喵!”的一声,我低头,倒还真是把它看掉了。
我蹲下把琥珀抱起来,把它搂在手腕中抚摸它,“你怎么把它带来了?”
蒋沐走过来,用手指拨拨琥珀的耳朵,无辜道:“可不是我把它带过来的,是蒋沐想青瓷,琥珀也想青瓷,琥珀看见蒋沐要出来找青瓷,就要跟着出来的,蒋沐开始不愿意,但琥珀又一个劲的喵喵叫唤,蒋沐很无奈就带着琥珀一起过来找青瓷了。”
说完,他又戳戳琥珀的鼻子,“你说是吧赖皮猫琥珀。”
琥珀被蒋沐那两下戳得吃痛,往我怀里钻了钻。
“喵,喵喵。”
“哈。”我忍俊不禁。
“我看啦,是琥珀得蒋沐出来找青瓷,要跟着蒋沐才出来的吧?”我抖了抖怀里的琥珀,学着蒋沐的腔调问它:“你说是不是啊琥珀?”
“喵喵。”
蒋沐拿戳过琥珀的手指又戳我的头,笑道:“你啊,哈哈。本少尉英俊非凡连猫都喜欢是自然不过的事情。”
我摸着琥珀的毛笑。他当我是什么?三岁的小孩子?这样逗我。还真让他逗笑了。
蒋沐啧了一声,“今天没戏了吧?要不去我府上?”
我摇头,“你那儿有些远。”
蒋沐眯眯眼睛,“也是,那去哪儿?东街还是前街?茶楼还是饭馆?或者去看行头逛鸟市?”
我道:“你那个八哥我倒是挺喜欢的。”
“哪个八哥?”
“就是‘亵渎’蒋少尉您的那只啊。”
“别提那。”蒋沐摆手,“提它我就是气,哪天扔了它去喂鱼。”
我笑,“少尉您真是芝麻在您眼里就成了西瓜啊。”
蒋沐哼了一声,“我这成了西瓜就能有□□的威力。”
玩笑开完了,蒋沐点了几下头,想了想:“我倒是记起个地方。”
我问:“哪儿?”
蒋沐绕到我身后,双手搭在我肩上推了推我,“我的青瓷,抱着我们家琥珀跟我走吧。”
走的倒也不远,就半条街,看见个茶楼叫清安,蒋沐说,到了。
茶楼随处可见,为何蒋沐偏偏就要来这儿?这儿还有什么特别的不成?
跑堂的过来招呼,刚吆喝了一声“这位军……”,蒋沐就止住了他,语气淡淡地点了壶铁观音让送到楼上,就拉着我往楼上走。
我说:“干什么?这么紧张兮兮。”
蒋沐回头看了我一眼,“跟我来就是了。”又指着一个转角的位置跟我说:“看,我们就坐那儿去。”
就坐过去了,刚坐下,跑堂的把茶水也端上来了,满了两杯茶,“您二位慢用。”
待跑堂的退下,我端起茶杯沏了沏茶,闻了闻,啜了一口,甘甜绕舌。确实是好茶,只是这样的茶在南京城大大小小的茶馆子里恐怕多了去了吧?单这家特别了?
我开口,“这茶是好,只是……”
“小声点,最好别说话。”蒋沐做了个手势。
“你这是……”我刚说了这几个字就听到:“你别和他叫劲了。”
是肖与凡的声音。
我一惊,然后听到茶杯磕在桌子上的声音,“你向着他?”
是千涟。
其实也不必想,肖与凡能约谁?除了千涟还能有别人?
千涟起身,板凳“噌”了一声,“你既然向着他,你约我出来做什么?”
“千涟你坐下,我这是要同你好好说。”
我看看蒋沐,低声道:“你故意的。”
蒋沐转了转茶杯,笑道:“我是故意的,我故意带你过来的。青瓷你听,你再听,这可比茶楼的评书好听多了。”
我不理他,又贴耳过去听。
肖与凡说道:“你现在恨他?”
千涟不说话。
“那是不恨?”
千涟还是不说话。
肖与凡微微叹了口气,“千涟,你和柳老板本就无怨无仇,如今这是何必?”
“可我脸上……我……”
肖与凡立刻接道:“可他不是有意的!不是有意的!”
“千涟,你和少尉是我肖与凡平生最在意的人,你受的苦我知道,可你为自己活一活不可以吗?或者……”肖与凡声音有些低哑,“你为我活一活。”
千涟还是不死心似的,“可……”
“你还有我!”肖与凡突然说道。
千涟不坑声,只听肖与凡声音柔了一些,“千涟,听我的,不要去想太多,别人是别人自己是自己,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良久听到千涟啜泣似的说了一句,“明天,明天就回去唱戏。”
我微微侧了侧身,看着茶杯里的茶,觉得刚才喝下的那口茶真是奇苦无比。
一直以来,千涟用荆棘编了一只鸟笼,把自己困在里面,亦刺着外面的人。肖与凡是那个披荆斩棘的人,而我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我抿了抿嘴唇,琥珀在我怀里拱了拱身子,喵喵叫了两声,我抱着他起身,蒋沐拉住我,“要走了?茶还没喝呢。”
我看他,“你自己喝吧,我喝不下。”
蒋沐“嗯?”了一声,说:“怎么了?生气了?我就是想让你知道他没事,你不用惦记他那点伤,你看,他明天不又要回去唱戏了?”
“你不懂。”我甩了下手臂,甩掉蒋沐的手,“他虽然肯回去唱戏,但他的伤是刻在他心里的,只要那伤还在,我的心里就还有种东西萦绕不散。”
说完我就抱着琥珀往楼下走,蒋沐就追了上了。
“你别啊青瓷……”
蒋沐终于追上我,拉着我肩膀把我扯回来,“是我错了,是我自作聪明,青瓷你别生气啊。”
我想说我又没有生气,蒋沐却前开口道:“那你要走,也得把琥珀还给我啊。”
他说完,我把琥珀一把塞进他怀里,“谁希罕你这只破猫!”
“诶,这是我们俩的猫,哪是我一个人的,诶,青瓷!青瓷!”
我不理他,赌气似的走在前面,他跟在我身边喋喋不休:“我不是说这猫。”
“我是说,我的意思是你不在我得有个念想不是。”
“琥珀在我看见他就等于看见你了啊。”
“青瓷你听不听我说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