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哲瀚一直尾随着鹿嘉懿。
他整个人都像被人扯得僵直的线,紧握的拳头泛着白。金哲瀚看着他瘦得只剩下骨头的身体,眼眶里是阳光也照不亮的黑暗。
你见过吗?一个完好的石膏塑像,被轻轻一触,散了。
“嘉懿,停下来。”金哲瀚在他身后央求。
再不停下来,他的四肢都要瓦解。
但前面的人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嘉懿,停下来。”金哲瀚紧跟着他,又重复了一句。
他依旧往前走,不知要往哪里去,就好像被输入了程序的机器人一样。
金哲瀚快速走前两步,伸出手,轻易地就把瘦弱的他困住。
甜腻的可乐沾到金哲瀚的衣服上。
“我知道你痛苦,嘉懿,我知道的,停下来不要再走了,我知道你很痛苦。”金哲瀚抚摸他的头发,脸上折射出液体的光芒。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哭了,现在悲伤,只为一个人。
鹿嘉懿抽泣着,眼泪滚滚落下,内心的剧痛迫使他不得不张大嘴抽噎,肩膀一张一缩的像起伏的浪潮。
金哲瀚紧紧抱着他,低声说道:“没事的没事的……”
我们安慰人的时候,总喜欢说好话:很快就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说的人和听的人,都很无力。无论是谁,心中都会清楚,痛苦不是说没有就会没有,一切很难再好起来。这样安慰,只因为,听的人和说的人,都需要心安罢了。
待鹿嘉懿停了下来,金哲瀚说:“你的身体不好,现在又脏兮兮的,我先陪你回宿舍吧,待会再向班主任请假,好吗?”
鹿嘉懿望着地,只点了一下头。
鹿嘉懿洗完了澡,走到宿舍里面。
金哲瀚拍了拍他旁边空出来的位置,“过来这里吧,我自己一个人睡,不够暖。”
鹿嘉懿看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爬上床,在他旁边躺下。
金哲瀚叹一口气,“你们两个,到底为什么闹成这样?”
鹿嘉懿身体一震,闭上眼睛。金哲瀚又叹口气,“算了,还是不问你了,刚才旭尧已经把所有都告诉我了。这就是造化弄人吧……”
见他脸色越发苍白,金哲瀚眼睛一暗,“算了,不讲这个了。我给样东西你看看。”
鹿嘉懿听他这么一说,睁开眼睛。金哲瀚看着他一笑,“终于有点反应了。”说着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张照片,递给鹿嘉懿。
鹿嘉懿的头挨近了些,只见照片中一个小男孩青涩地笑着,一双单眼皮眼睛显得他既乖巧又温暖。鹿嘉懿认真地看了一阵,不由地笑了,“好干净的一个男孩子。”
“嗯,是啊……”金哲瀚摩挲着照片,“这是我以前在孤儿院的唯一一个玩伴。”
鹿嘉懿的手一抖,抬眼望着他。
“小时候的我,跟你一样,都被人排斥。我的性格比较孤僻,在孤儿院里没有人愿意跟我玩,后来他来了,站在我们全部人中间,许多小孩子一看见他都喜欢他,但他惟独微笑着走了过来,向我伸出手,说我们一起玩吧。他的眼睛很小,看上去很单纯,那时候我觉得他好像是一个发光体,浑身都是温暖的光,比太阳光还要暖。他是我童年时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金哲瀚睨着鹿嘉懿,“他和你一样,都很瘦小,但是都很暖。”
“那他现在呢?”鹿嘉懿心里总觉得不安。
“后来,我现在的养父母收养了我,他们都想好好地抚养我,不希望我再回去,所以我很久很久都没能够回去看他。等长大了几年,自己有能力了,我旷了两天课,跑了回去找他。但孤儿院的老师都说他不在了。”
“那他去了哪里?”鹿嘉懿看着金哲瀚落魄的眼神,焦虑不安。
“他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其实幼儿园孤儿院的老师这样说了以后,我都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但我还是不愿相信,我只是想着,他和我一样,被人领养了。”
鹿嘉懿紧咬着嘴唇,怜悯地看着他,“会找到的,一定会找到的。”
金哲瀚扬起嘴角,“我都快绝望了……谢谢你。”
鹿嘉懿愕然,“什么?”
金哲瀚低声笑了笑,“我们两个小时候总习惯抱着一起睡,我被领养了之后,就一直失眠难以入睡,自从那天晚上抱着你睡了一晚之后,我的睡眠好了很多。你的气息很像他,好像一个小暖炉。”
鹿嘉懿一怔,随后了然一笑,“难怪你总喜欢叫我给些温暖给你,原来是这样。”
金哲瀚眼睛一暗,点头说道:“我知道我这是依赖,找不到他,我就成这样了……嘉懿,在我找到他之前,你可不可以就让我这样,在你身上索取……”
会害死人的依赖。
鹿嘉懿的心一紧。失去了,就连绝望的机会都没有了。
“好,以后你想从我身上得到多少温暖,我都给你。”
都给你,我没什么好的。
是根本没一样是好的。
本来身上一无所有,想不到,还会被人需要。
那好吧,全都给出去,直到成为负数。
不再是所有人都因为自己痛苦,至少有一个人因为自己幸福了。
这就已经足够。
我这样的人,无所谓了。
鹿嘉懿低着头,看着地面经过的一双双不一样的脚。头也不抬地,走上楼梯。
好像总有那么些人,经常会不经意地撞到自己。
鹿嘉懿眼前人影一闪,肩膀上一痛,整个人就往后仰,摔下了楼梯。
地面与身体的碰撞,骨头传来一阵钝痛。好在是上了两三级的楼梯,要不然这样摔下来,不头破血流才怪。
“哟,我还以为撞到的是谁,原来是你啊!”头顶传来的熟悉声音,让鹿嘉懿打了个冷颤。
挣扎着爬起来,是那个曾经让自己走投无路的金哲珉。此时像个幽灵一样,和其他人站在几级阶梯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
站在他身侧一个鼠头鼠脑的男生讥讽道,“我还说是哪个人挡路了,原来挡路那个不是人。”
金哲珉夸张地大笑起来,“老鼠你说得对,刚开始我还走漏眼了,被你这么一提,这东西看上去,横竖不像个人。”
所有人都哗的一声笑起来,肆意咧开的嘴就像野兽那腥臭大口,散发着浓稠的怪味。
吴旭尧正巧从楼上下来,看到被团团围住的鹿嘉懿,顿住脚,站在楼梯的最高处,睥睨着一切。
也不像当初见到他被人伤害时激动地上前维护,吴旭尧,真的不会再心痛鹿嘉懿了。
心空了一大块,任由冬天的风戏谑地吹入,然后,把流动的血液也冻住了。
鹿嘉懿暗自咬牙,眼神凌厉,“跟我说话的,更不像人。”
这个世界,无论是谁没有了谁,自己一个人,还是能够满身带刺。
所有人的笑都生硬地卡在了脸上。
金哲珉危险地眯起眼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步步逼近他,“鹿嘉懿……知道你在这间学校里面很碍眼吧?”伸出手用力推搡了几下,鹿嘉懿不得已步步后退。
“真不明白你,为什么所有人都讨厌你,你还有脸面留在这里,要是我是你的话,我早就走了。”
鹿嘉懿大力伸手想甩开他,不料金哲珉事先把手抽回,鹿嘉懿扑了个空,踉跄了几步,“你以为你比我好?你只不过是有你那狐朋狗党在撑着别人不敢动你罢了,如果我是你,我就会知趣地闭口,省得以后惹祸上身。”
金哲珉的眼角剧烈一抽,感觉好像蹲茅坑时门突然被人撞开一样,不由得恼羞成怒,一下子掐住鹿嘉懿的脖子,“你这胆子可真够大的,敢这样说我!”
鹿嘉懿被他掐得面红耳赤,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吴旭尧,自虐地笑了起来。鹿嘉懿狡黠地盯着金哲珉一笑,伸出两只手打在金哲珉掐在自己脖子的手上,一并用力。
金哲珉怎么也料不到他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不由得大吃一惊,忙用力收回手,无奈平时没什么力气的鹿嘉懿此时居然会这么用力,一时之间手扯不出来。看着他慢慢变得涣散的瞳孔,金哲珉又急又怒,“你疯了吗?!”
“放手!”比金哲珉更大的声音响了起来,金哲珉回头一看,更加惶恐。
金哲瀚和朴子骞立马上来拉开了两人,张瑞霖和都江宇神情复杂地抬头看了一眼站在最高处冷眼旁观的吴旭尧。吴旭尧的心倏地被石头一撞。
鹿嘉懿自嘲地一笑,撒开腿一个箭步跑走了。
“金哲珉你有种了啊!”朴子骞紧紧握着拳头,声音低沉骇人。金哲珉吓了一大跳,“我、我不过是帮吴旭尧的忙而已!”
张瑞霖威胁到,“你还狡辩!”金哲珉吓得腿都有点抖了,“吴旭尧不是讨厌鹿嘉懿的吗?我也不过是顺手帮忙教训一下他而已。”说完拉着他的狐朋狗党一溜烟地逃了开去。
剩下的人都仰头定定地望着吴旭尧。吴旭尧咽了咽口水,回瞪他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金哲瀚五味杂陈地看他一眼,转身就走。吴旭尧大声叫道:“哲瀚你要到哪里?!”
“去找他。”金哲瀚冷冷回道。
吴旭尧咬紧牙关,“我说过,你们不能帮他的!”
金哲瀚怜悯地摇头,“旭尧,你别太霸道了,仇恨只是你们两个的事情,不要牵涉那么多人。我只不过是单纯地想守护我想要守护的人,无关怨恨,难道连这样你也要阻止吗?”
金哲瀚说完,不再看吴旭尧一眼,默然离去。
“你为什么要这样?”都江宇低声啜泣,“你为什么要让那些人欺负嘉懿啊?”
吴旭尧听到这些话,恼羞成怒,“你以为是我让那些人这样做的啊!”
“有差吗?!”平时温顺胆小的都江宇突然凶起来,“你都能在学校里面诋毁他了!”都江宇扁着嘴擦掉眼泪,“哲瀚说得对,仇恨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你为什么偏要扯那么多人进来?搞得所有人都孤立欺负嘉懿!”
吴旭尧不敢相信连平时最听自己话的都江宇都会反抗自己,顿时气得脸都红了起来,“什么都关我的事了?他这个人本来就被所有人排斥!”
“但就是因为你!大家都更加变本加厉地欺凌他!本来最维护他的是你,伤他最深的也是你!那天你在教室公然侮辱他,现在所有人都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了!”都江宇激动得嘴唇发抖,眼泪像透明的玻璃小球一样一滴一滴滚落,砸碎了在地。
吴旭尧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半天才转头望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朴子骞和张瑞霖,声音抖得厉害,“那你们呢?你们站在哪一边?”
张瑞霖失落地摇头,“旭尧,不要问这样的问题。你们两个,真的很残忍……我赞成哲瀚说的话,不应该让无辜的人跌入你们仇恨的漩涡。我们都帮着你,那嘉懿怎么办,我们不是偏私。”
朴子骞点头,“没错。旭尧,你要再这样强迫我们的话,那我们真的很难再是朋友了……嘟嘟,我们走吧。”
都江宇把眼泪擦干,转身跟他们两个离开。留下吴旭尧一个人木然地站在那里,修长的身影比影子还要孤独落寞。
吴旭尧仰头笑得挤出泪来,“这就是朋友啊……这就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