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室像白天一样闹轰轰的,睡觉的人半蒙着脸,酣睡得像一头头死猪。也许她们在梦里遇见的事就是干活——不停地干活。
我和往常一样,取出一点卫生纸,揉成两个细小的纸团塞进耳朵,然后不声不响地躺在床上,任凭模糊的轻微杂音穿透耳膜,回忆着柯胜去年在火车上的影子。
第二天,我融入到了那紧张而始终没有停息过的流水线上。
今天还好,因为昨天下午休息,所以昨晚睡觉睡得香甜,眼睛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打架,精神相对来讲,也是好多了。
“达伊,昨晚怎么没来加班?”
“没有通知我。”
“哦,是这样。”
我望着主管消失在车间里的背影,心里紧张起来。不是说不加班吗?难道是临时决定?
“如果你昨晚来加班了,今天的货就不会这么多了,你看堆积如山。”
“原来他们都来加班了!”
“嗯,我来找你,你不在!”
我们这组的组长是一位二十八九的老处女,对人特别好,许多有心事的妹子都希望把心事单独说给她听。在这家玩具厂上班,这是我惟一感到荣幸的地方。尽管整天干活又苦又累,但是一下班看到这位名叫张冬丽的大姐,便多少有些安慰,不然人会崩溃。
这里天南地北的人到处都是,彼此都以姐妹相称。尽管有时会有许多矛盾发生,但是想着都是出来求生活挣钱的,一口口该出的气都悄悄地吞进了肚子里。不想在上班之外再发生令人痛苦的烦恼之事。这一点在我们的员工中成了区别其它工厂员工的最大特点。所以别人都说,我们这家工厂的人最团结。这可能与张冬丽的“模范”带头作用不无关系。当然这一点也可能是老板心中最大的禁忌。
主管肖中是一位四十左右的中年香港男人。我重新来这家工厂上班是得到梅花的再次介绍而最终是他同意才进来的。尽管如此,我还是不感激这位表面上看去正派严肃的男人,稍微仔细一点的人都可以觉察出他伪善的一面。刚进工厂的时候,就听人说,肖中香港有一位老婆,而在大陆却还包了一个二奶。
工厂里稍微有点姿色的女人都避而远之。惟恐落入他设的“色圈”里。即使如此,肖中的身边仍不缺漂亮的女人跟在他身边转。一是为了他的钱,二是为了他的权。当然,我们这些工厂最下层的漂亮女人能有机会与他说上半句话也可能是她最大的荣幸了。
我刚才感到了一点荣幸吗?一点没有,有的倒是没有加班所带来的紧张。
这堆积如山的货,是我昨晚出走的错,今天该受到惩罚,我能说什么呢?
这时肖中又转了回来,我有点惊讶。他和别的时间在车间里转悠的模样没有两样。他那如鹰一般的双眼,这边望望,那边看看,而后又陷入短暂的深思当中,无不让车间里的人心惊胆颤。好像每一个人所犯下的错误或正在犯的错都在他的掌握之中。直到他突然遇到公司更上层的某位领导,迫使他改变这一状态而变为含笑点头为止。这时,好像车间里凝固的气氛才有可能有放松和舒展。
肖中成了大家心目中的“老板”,而老板却还没有让大家这般令人恐怖。要解释这一点,其实也非常简单,那就是肖中决定着你在这家公司的命运。要你还是不要你的生死大权,提升或者降级。当然这只限于不超过他的权利之外。如果有提拔超过他的权利之外的人,则是一位年过六旬的富翁即真正的老板来决定了。
我是在去年只见过这位老头一面,至今仍记忆犹新。他是陪其他公司的领导来参观我们这家工厂时,全厂的人都见到了,欢迎仪式是空前的。我和工厂其他几位长得漂亮的女孩子还被选为特殊的迎宾小姐,最后还受到了公司的嘉奖。除了我,这些曾和我同甘共苦的姐妹都提拔了。有几位还做了公司上层领导的“小蜜”,而我却因与郭亮生所谓的爱情结晶的那一次出走而葬送了“前程”。
我能东山再起吗?但我已今非昔比。从前这肯定是我的知心话,而如今,这是不是能肯定,我摇摆不定。
我的重新到来,真的会使这家叫宏达的玩具公司有什么改变吗?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一点的出现。
公司所有员工对我的“刮目相看”,也许就是一个预见性的例证。尽管现在对着这堆货物,我还得出几场大汗。
恐怕这所有的梦想都得建立在那位叫欧阳成秋的老头身上,肖中算得了一个什么……
“达伊,不想干了就跟我走人!”突然肖中如晴天霹雳的吼叫直撞耳鼓。当时,我捂着耳朵回过神来时,几乎掉下泪来。全工厂几百号人的眼光像利箭一般向我射了过来。
“我怎么不想干了,这不是正干着吗?”为挽回一点面子,我几乎是带着只有我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轻微声音抵抗着!但在眼眶中翻着圈的泪花我始终没让它落下来。我知道,我是没必要向这位“恩人”落泪的。他这种外强中干的人,极尽权利之能事的人,对于我这个毫无所知的人,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旁边挨着我的伙伴好像正为我刚才那句小小的申辩而捏了一把汗。不远处,梅花和何玲那两双眼睛更是焦急不安!
“看什么?看什么?”肖中突然把整张脸转向整个车间,而车间很快似乎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模样。
“达伊,来我办公室一趟!”
于是我跟在了肖中屁股后面,想着自己失去工作后的悲惨景象……
“张冬丽,安排一个人在这里补上!”
“好的,肖主管。”
我听着车间里这最后一句话走了出去,心不知怎么后悔不已!
“达伊,你可以到人事处小张那里办理所有的手续;办完所有的手续之后你就可以出厂了!”
我刚踏进肖中办公室的大门,他就面朝着我说出这样既干脆又冰冷的话。
后悔已来不及了,谁叫我那样自以为是,不把眼前这个肖主管当一回事啊!
我沉默了半晌,转身就朝办公室门外走去。
“达伊,回来,我话还没说完!”
“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真的是想要离开宏达?”
我有点不相信这句话是从肖中口中说出来的,我怕他另有什么企图而在对我玩花招,所以多了一个心眼。
“你刚才不是叫我到小张那里办理离厂手续吗?”
“我还没有写字条,光说怎么行呢?”
我本想说,那怎么不赶快写这句话进行最后的回击时,到嘴边的话却变成了沉默。我也想了,即使自己现在不想离厂,说出了这句话在眼前这种气氛和状态下,也不妨碍。毕竟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而肖中并非真的要我立即出厂。
“达伊啊,你也不仔细想一想,本想提拔你当一个组长的,可你表现平平,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我如是这样做了,这怎能服众?”
我知道他说的是屁话。
“你看,你今天上班那毫无心思没精打彩的样子,怎不叫人生气?何况你还是比别人多休息了那么长时间。”
肖中继续意味深长地说。其实我真的相信天意,那一刻正是我小瞧他的那一瞬间。我该倒楣,是不是理所当然。也许他是早已注意到我的毫不在乎——仅仅是那句“昨晚没加班”的讨好问候——而集中起来的怒火!
肖中在整个车间找到了一个例外的靶子。是我刺痛了他。现在从他的脸色看,他好像从这种刺痛中得到了一丝激情碰撞出浪花的快乐。
眼前的状态能让我继续保持沉默。我想,我还是不想去打鹏飞留给我的电话。
“达伊,你对宏达的情况是非常了解的,多少女孩子都想往组长这个职位上钻,可多少人有这个水平和能力。如果你觉得在宏达有发展前途,就该好好努力,珍惜别人给你的机会。在这个地方,找工作是不那么容易的,尤其是自己满意的工作。眼前,春节后从内地来的人不知又有多少,你是想留还是想走,好好想一想吧。”
“我说要走,是你刚才叫我走的。”
“好好,别说了,中午吃了饭,下午还是去上班,表现好一点,给我点面子,下周星期一提你为组长。”
这真是因祸得福。我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走出了肖中的办公室。从他的脸上仍可看到残留着的某种不可思议的笑容余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