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迎平为我装点完毕已是辰时三刻,这个时间按说去给太妃请安是晚了些,但也正好可以教那些先来的众后宫再次看见我刘平萱。将过长的衣袖甩在身后,鬓间是精致的珠花,几乎可以乱真却始终成不了真,就像属于我的幸福就在眼前却始终抓寻不到。
“娘娘,我们得赶紧过去,否则那些娘娘们都散了。”迎平在身后再为我细细地整理着衣冠,我晃过铜镜,一身的荣华,许久之前我也曾这般隆重去见一个人。
“行了。”我摆摆手,朝门外走去,锦华殿虽离佛堂不甚太远,但总归也有上一段路程。若真遇不上那些妃嫔,我这身荣装又算什么!朝前走了两步,忽而又想起一件事来,忙向迎平嘱咐道:“前次太妃赐的金边兰花可还安好?”
迎平措手不及,愣住思索片刻方才回话:“奴婢前日看过,差不多要枯死了。”
罢了,那兰花本就是极为养育之物,我半年不在宫里,无人打理活不长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过,待会儿看太妃,不知她还记得否?
镜湖里的芙蕖大多已全然盛放,这天儿亦热得没有一丝凉风,唯有闻到池中的清香才教人的心安定许多。
太妃本是想图个清静,便选了与其他后宫遥遥相对的这块地方当做佛堂养老,整个宫内与之最近的怕也就只有锦华殿。但我去过的次数屈指可数,那时要么太妃不在宫里,那么便是我不愿意出锦华殿。此番走来,路虽熟,心却忐忑不安,不知鈭谦当初是如何告诉太妃我这半年光景。
佛堂外的宫人们见迎平到来都不以为意,她循了惯例朝门前的姑姑禀告:“何姑姑,我家娘娘来给太妃娘娘请安,烦劳代为通禀。”
只见那姑姑不甚为意地将头一扭,好半响才阴阳怪气地说来:“什么你家娘娘,你家娘娘是谁?太妃娘娘的佛堂是谁都可以进的吗?”
“姑姑……”迎平压低声音再次禀告:“我家娘娘来给太妃娘娘请安,烦劳您代为通禀。”说话间,我见迎平偷偷地塞了一包东西过去。想不到我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连见太妃都需要打赏银子。
何姑姑拈了拈手里小包,发现有些分量后才喜笑眉开地闪开身子,朝里做了一个手势:“请娘娘入内,太妃娘娘正与众娘娘们谈论家常。”
我的目光停留在她手上的物事上,直到迎平不着痕迹的拉了拉我才回过神来。她目光带着恳求,她是怕我此刻对何姑姑发难。现在的我,是湮灭在锦华殿的冷宫娘娘,就算是宫里的一个看门的宫女都比更加的有权势。这个道理我从前便就明白了,当然若是有仇不报便就不是我刘平萱了。我细细地看了看那何姑姑的容貌,与迎平款款入内。
眼下正是炎热的夏季,太妃的温室自然是用不上,但喜阴的花草倒是有些棘手。
还未到花厅,便闻得一阵阵的脆生生的笑声。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此人定是杜之薇杜贵妃无疑,不知她若见到我会是一个什么样的表情。我心中暗自笑着,缓缓地踏入花厅。
原本喧闹嬉笑的花厅,一时间便没了声响,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身上,大多是错愕的,还有咬牙切齿的。我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春又生。
在众人的注视下,我悠然地走到秦太妃面前,朝她福了福身。“臣妾给太妃请安,祝太妃娘娘金安。”
“平……身,平身。”她伸出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要扶我。我抬头对上她的双眼,均是欣喜,她亦握住我的手拉我站在她的身边,说道:“陛下说你染病,需要在锦华殿静养,哀家离宫的时候你还是好好的,一回来就病成那样,差白嬷嬷去看你,也只说你身体未好,不能见客。这一下见你,哀家的心倒也就放下了。”
她对我一向关爱有加,且不论这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真相,但那双依旧清澈的双眼让我不得不相信她的真心。
待她说完,我又作势起身要叩谢,她瞧出我的意图急忙拦住我。“坐下来,陪哀家说会儿话。”她轻轻地拍着我的手,像一个真正的长辈对待晚辈那般。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大刘妃妹妹啊。”杜贵妃以手绢掩唇,笑着说起来,周围的人忙附和:“托陛下的洪福,刘妃娘娘的身子康健了不少。”
她眼里有恨,我刚入宫时她笃定我是个冷宫娘娘,所以对我扬武耀威,尔后我却意外得宠差点威胁到她的地位。如今虽说又成了冷宫,但陛下毕竟没有明令我失宠,我对她而言依旧是个威胁。
我朝她笑了笑,微微欠身道:“妹妹福气不好,哪似姐姐有福,不过倒也真托了陛下的洪福,近日来身子已经好了许多。”
“哀家瞧瞧。”太妃将我扳回去,仔细看了看。“是清减了几分,不过脸色倒还红润。”
“原来姐姐就是传闻中的大刘妃啊。”不知谁突兀地冒出这句话来,惹来众人的第二惊。“果然名不虚传,国色天香像是专为姐姐使的一般。”此刻我方瞧得清楚,说话的女子在杜贵妃的下方两三人间。粉红的衣裳掩盖不住的青春貌美,眉眼间与马嫔倒是有几分相似,想来是马大人的那位远房表妹宋昭华。她虽无杜贵妃的艳美,却仗着年轻与自家的书卷气在众人间傲然开放。
我垂首浅笑,但见她说话前必先看一眼杜贵妃,这么快,杜氏与马氏便成为一伙,难道马大人能顺利回朝是因为杜氏的功劳?
正思索间,宋昭华又开始说道:“名花倾国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臣妾未入宫前便听闻姐姐从前独宠于陛下,大抵是因为姐姐貌比花娇吧。”
她定不会是简单称赞于我,我静静地看着她,与众人一起等着她的话语。
果然,她眉眼一转,语调轻微地上扬:“若不是这副堪比花娇的容貌,陛下不会将身为寡妇的姐姐纳入宫中吧。”
“你……”迎平听她这番不恭之语,意欲指责于她,就连秦太妃也微微皱起眉。她压低声音轻狂地笑着,周遭有些妃嫔也跟着轻笑起来,杜贵妃挑衅地看向我不语。
我按住迎平,示意她不要冲动。我是陛下亲自册封的妃子,她们不敢对我如何,但迎平只是一个宫女,她们自可以寻个由头折磨于她。
正当我欲开口反驳时,屋内又传出一个清脆的声音,虽小却闻着悦耳。“宋昭华这般说莫非是在质疑陛下选妃的眼光?还是在质疑内侍监的把关不严,居然让寡妇合了陛下的眼?”
“我……”宋昭华被堵得出不了一声,恰逢太妃又重重地一击桌子,狠狠地瞪向她。她吓得两腿一软,朝太妃跪了下来,却不知如何说,只得反复地解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臣妾的意思,臣妾的意思是,是……”
“宋昭华,你还将哀家放在眼里了吗?这里是哀家的佛堂,不是你的玉春殿!再者,你也是大家闺秀出身,怎么说话如此不知轻重!”秦太妃抛弃慈爱的神情,痛心疾首地指着宋昭华训斥。
宋昭华受了这般训斥,埋首一个劲地磕头,也不敢再多说一句。
秦太妃训完宋昭华,亦转向一旁静观的杜贵妃,淡淡地说道:“陛下将后宫交予你管理,哀家并无意见,但是你看看,这就是你管理下的后宫吗?”
不同于宋昭华,杜贵妃听得这般重语气的话也只是淡淡地笑着。“太妃娘娘何必动怒,刚入宫的妃嫔还有些在家的小姐脾气,待本宫调教一段时间定可让太妃娘娘满意。”
闻得她言,秦太妃方敛去怒意,重新换上之前的那副慈爱神情。我偷偷打量着先前发话之人,只她这两句话便教局势瞬间变化,定是个聪慧的女子。寻了声音的源头,左下角独自端坐的女子,正是我昨夜里见过的夏昭媛。
我朝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亦浅浅笑着,一切尽在不言中。
杜贵妃似乎也发现了她,话锋轻轻一转,对秦太妃说道:“不过臣妾觉得宋昭华的话虽然鲁莽没有礼数,但也是实情。”
“你!”刚缓和下来的气氛瞬间又凝重起来,杜贵妃当庭与秦太妃争执,这场战火殃及到谁都不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臣妾觉得近日来,南方各州均遭受洪水之灾,宫里却接连纳了两位寡妇妃子,怕是老天在小惩于我们。”
两位寡妇妃子?昨夜迎平向我提过,夏昭媛虽是未成亲,但订亲的夫家早早死了,也算是寡妇。看来杜贵妃是想借天灾将我与夏昭媛都除掉,就算不除掉也势必在秦太妃面前产生不好的影响。
夏昭媛听闻此语顿时双眼含着热泪,强忍着垂首。
她不似我,她是两朝帝师的小女儿,在家中应该是受尽了宠爱,即使成为传闻中的克夫女,她亦没有吃过太多的苦头。我却是在外,脸皮一向比旁人厚些,这些话早已伤不了我。
“臣妾虽是商贾人家的女儿,但还是识得一些书的,记得夫子曾说过,只有昏君,上天才会降下灾难。姐姐这话莫非是在暗示今上并非贤德之君,而是周幽王那般只贪图美色的昏君?”我不痛不痒地说完此番话,嘴角浮出一丝笑意。
“本宫不是这个意思!”她懊恼地放下手帕,狠狠地扫过我一眼。
“臣妾想姐姐也不是这般人,不过以后这类的妄语可说不得笑。”说罢,我朝秦太妃看去,只见她嘉许地拍了拍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