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萱姨,你怎么了?”问雪摇动着我的手臂,想让我又一个璀璨的焰火,却久久未见我有所应,便出声问道。
她这一声,教梅姨和不归都齐齐看向我,我尴尬地收敛起恍惚的心思。这些心结怕是要随我一生,就像是刻在心底的伤口,时时刻刻都会隐隐作痛。
“咦,永王叔叔。”问雪眼尖地看到院门处一个卓然的身姿,缓缓地朝我走来。
月夜下,烟火中,白茫茫的雪地上,那人一脸淡然地微笑,似暖意春风拂散冬夜里的寒冷。
那一瞬,他笑着的桃花眼仿佛幻化成风吟含笑的双眼,一袭白衣,月下永夜。
问雪从石凳上爬了下来,朝他跑了过去。他亦弯下腰,点着问雪的鼻尖,身后的小松子赶紧为他接住落下的皮衾。
白色的软毛间映衬出比女子更加美丽的精致面容,一双桃花眼轻轻一晃便足以拨动众人的心声。纵使再忠贞如安后者,纵使再高傲如杜贵妃者,哪一个不是臣服在他的桃花眼中!
他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微微抬头,对我看个正着。脸上发窘,我偏过头,看向石桌上的丰盛佳肴。
“殿下。”梅姨拉了不归起身朝他行礼,他摆摆手,爽朗地笑起来:“不必多礼,此时不是在宫中亦不是在我的王府里,就如常人般待我吧。”
梅姨诺诺地应着,又偷眼瞄过我。我知她的心思,这个人待我真诚又有情有义,在她的眼中是个不可多得好夫君。可她又知道否?这个人府中有十几位小夫人,还与京畿名妓、名门淑女、宫廷贵妇都有着千万缕的关系。
即使他对我言辞恳切地说过,他对她们都不过是一场利用,然而这个词在我心里却是刻骨的刺痛。利用?他怎么可以利用这些可怜的弱女子?只为自己心中的那片天空,那么他与那个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瞧我这般不欢迎的模样,悄然地蹙蹙眉,又转向梅姨笑着。
“永王叔叔,你是不是和萱姨吵架了?最近都不来看我们。”问雪噘着小嘴,在他怀里问着。
我递过眼色给梅姨,梅姨立即会意地朝问雪训斥道:“小孩子胡乱说些什么!”
问雪受了母亲这番严苛,眼色一黯,瘪着嘴从鈭斋身上下来,委屈地站在一旁。
见她这副模样,鈭斋笑着弯下腰,同时朝身后招了招。小松子随即上前,将怀里的东西递到他手里。“问雪喜欢焰火吗”他扬起手里的物事,问着。
问雪不解地点点头,他便从那包物事里拿出一支焰火签来。民间不曾有过这般新奇的玩意儿,宫里也是只准备给宠妃或皇后的子嗣玩的焰火签,一手捏住签尾,在签头上点上火。焰火便从签内喷散出来,执签者可以拿着任意的玩。
这等物事莫说问雪感到新奇,就连不归也探出头来细细研究着。终归还是个孩子,这段日子以来我对他的相*也太过于严苛,我只顾想他能继承风吟的文府,遗忘了他孩子喜玩的天性。更难得他丢掉冰冷的面具,露出孩童的好奇神情。
他微微地转头,看向我,目光里是狂热的喜欢。我朝他点点头,他便如获大赦般地从石凳上离开,与问雪和永王一起玩起焰火来。
寂静的夜空里,璀璨的焰火盛开在身边的朵朵火梅,映衬出树枝上独自绽放的梅花。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只有这香气如故,我闭上眼睛轻嗅空中飘过的梅花香味,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热气。“为何只看得见梅花?”
是他,我抬眼看去,远处小松子正带问雪与不归玩得开心,焰火在空中画一道一道不知何谓的图形,而梅姨正跟在他们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看护着。
“我对你说的话,会一直有效,只是你现在想好了没有?可以接受我了吗?我不会辜负你。”
我道他早已死了这条心,不曾想到他却只是给足时间让我考虑。“为何一定是我?”
他浅浅地笑着,那般笑容带着一丝孤独的绝望,他握起我的手淡淡地说道:“为何一定不是你?”
这般反问法,我错愕地呆立在原地。他为我挽起鬓间垂落的一缕发丝,独自喃语道:“最初见你便觉得你与众不同,就像御花园里孤傲的梅花,却亦不像,它们不如你白,不如你香,却同样的铮铮傲骨。我以为你不过是皇叔看在小刘妃面上才不得已娶进宫的妃嫔,所以打定主意想求你去。谁料想,我太过于唐突,他又习惯于霸占,不管是不是喜欢的物事,他都舍不得给予别人。所以他并不想把你给我,任何一个宫女,但凡是我看上的,他必定都不会给吧。也许你并不知道,当初安相曾想拉拢于我,私下曾将女儿安青许配于我,他知晓后便立了安青为正室。
自从先皇后薨逝后,我便一直生活在他的阴影下,我游戏花丛,我不相信他能杀尽与我有过关系的女子,却未曾想到,终有一**会为这花名求不得我最爱的女子。”
他含情脉脉,又满是忧伤之色,这样出色的男子没人能不动心,然而我们相遇得太晚,我又被伤得太深,已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那般的男子是可以信任的。
见我漠然地反映,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意,自嘲地摇着头。“你终还是不信我。”
“我为何要信你?”冷漠地话语从口中吐露,瞬间在这个男人脸上划出一道道的伤痕。
他的笑容更加苦涩,却依旧握紧我的手,露出一丝的坚定:“没关系,你终将会相信我的!这锦绣河山,这万里风光终将都会是我送给你最好的聘礼!”
“你……”我惊诧地转过头去,我身侧的男子早已敛去一身的伤痛,在他身上绽放出比焰火更加璀璨的光芒,敢叫日月无光的光芒。他的志向,果然不在江湖,而在那庙堂之上!
我与他并肩而立,遥望着远方巍峨的宫廷,心中不禁觉得讽刺地笑道。那个人怕是也没想到吧,他一直视为最信任的永王,不过也是包藏了夺位的野心。
问雪与不归玩了不一会儿便累了,也乏了,梅姨向我说了声,又别有深意地打量着我们俩,方才与小松子一起将两个孩子弄进屋里去。
院内没有他们,亦发地安静下来,夜也真的是深了,连宫里绽放的焰火却不见了踪影。我与他,并立在雪地中,梅花绽放的枝头在头顶的上方,有的也横在我的面前,在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前,他早已为我挡开。
那熟悉的衣袖,那有力的手掌,那修长干净的手指。去年今夜,我伤心失落时,也是他在御花园里拉过来,私自带我出了宫,去了热闹的集市。忽然心中想起一件事来,我停下脚步,他亦随着驻足朝我微微的笑着。
“那个……”我看着他的双眼,依旧深情如海,他对我果真会是情根深种吗?
“冷了吗?”他一边静待我的出声,一边将身上的皮衾脱落下来为我轻轻地披上。
带着他的温度,带着他的气息,从来未有人对我如此,除去当年月下为我送着吃食的董熠表哥,只可惜都已远去,前尘往事都随着时间被尘封,除却我自己谁还会记得?
“你为什么会有那个拨浪鼓?”我对上他的双眼,别人说眼睛不会骗人,我被那个人欺骗,只因他的双眼长年都有着白雾弥漫,看不清楚所至。
这双眸子清澈如溪,又晶莹如月光,却没有丝毫的躲避,只隐隐地有痛苦的纠结。
“你在意那个拨浪鼓?”
“当然在意!”那是亲生的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纪念,我怎会不在意!我与娘亲的信物,他又从何得知,还如此相似。
他释然地笑了笑,竟有一丝得意之色。“原来你并非无情之人。”他低头看着我,仿佛一弯明月隐隐地散发出晶莹的光辉,那般诱人。也许吴刚当初飞奔月光并非是为了嫦娥,而是为了这皎洁的月光呢?“你再好好想想!”
他的话语带着道不明的蛊惑,我随之沉沦之中,似乎看见洁白的手腕拿着拨浪鼓在对着我摇动着,她是谁?朦胧中的只能看见她朱色的薄纱衣袖,白若嫩藕的手腕在不停地摇动着拨浪鼓。
是娘亲,拥有这般身段的人一定是娘亲,我欲叫出娘亲时,她手腕下还有一个小小的胖胖的手伸了过来。是谁!如噩梦般惊醒,我抬头正对上他关怀的目光。
“你怎么了?”
他的手指抚上我的额头,为我擦去因噩梦而出的冷汗。此刻我才惊觉我与他竟然如此暧昧,我躺在他的身上,而他正席地而坐,月光下是飘飞的梅花。
忘却方才的噩梦,我避开他的手,独自揉着穴位。怎么着竟然睡迷了过去,而梦中看不真切的娘亲,还有那个小手究竟是谁?莫非我还遗忘了什么吗?与娘亲一起生活过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半年,离开她时我还是弱小婴儿,故从来不曾知晓母亲的模样。
梅姨曾说过,我与亲娘有五六成相像,我多了几分属于爹的刚毅气质。可我爹?那个圆滚滚中年发福的刘老爷也有刚毅的气质?
他微微一愣便收回自己的手,又关切地问了句:“可好些了?方才你是梦见了什么?”
他连声追问,我却不想再与之纠缠,便缓缓起身,背向他道:“我有些累了,殿下早些回府吧。”
不忍再看他脸上必定会出现的失望神色,我朝屋内走去,只留下他一人还独自坐在雪地上,陪伴着飘飞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