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十五月圆,姥姥看完戏,众鬼排着队献修为,上次有五只大鬼,这回只有两只大鬼,其中一只伤重未痊,剩下的都是小鬼。
“瞧你们,一群没用的东西!”
姥姥非常不悦,从众小鬼中点拨了三只大鬼,补上谢欢、大将和佳儿的缺。
他说:“修炼勤奋些,若交不上定额,我不介意杀鬼。”
众鬼的修为被姥姥夺去大半,三只刚爬出来没多久的小鬼最惨,有两只虚弱得魂飞魄散,阿红也没好到哪里去。程蕴的情况倒是比上次好,因为姥姥需要的不是阳气,察觉程蕴的修为里掺杂着阳气,姥姥一巴掌把她扇飞了。
十五过后,圆圆的月亮一天比一天瘦。
张老爷的生活一天比一天糟,有件要命的事被捅了出来,牵涉极广,他被关进大牢,要送到京城由皇帝亲自来审。八年前江南洪涝,张老爷奉命赈灾,趁机中饱私囊。没有皇帝能忍受得了如此恶事,尤其这桩案子可以把张老爷背后的靠山整垮。
程蕴不怎么关注国事,但小小的一个梁城,尚且官官相护,官商勾结,几乎没有一个官是清白无辜的,这让她对新朝感到失望。
张老爷是必定不能活着了,无论他的靠山是否倒下。
但一个张老爷被撕开脸皮露出真面目,还有许许多多的张老爷假仁假义,还有许许多多被“贞洁”逼死的女人。
张老爷活不久了,知道他的人都在恨他骂他,程蕴达成第一个念想,当前的目标是斗垮姥姥重获自由。
姥姥不好斗,修炼不易。
程蕴用了整整一个月,阳气入体再也不觉得疼痛,方有胆子出现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阴鬼沐浴阳光的感觉就像跳进油锅里洗澡,亏得夕阳迅速消失在西边,她才没有熬不住。
洗髓是痛苦难耐的,但洗髓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程蕴只用三天便习惯了炎炎夏日的夕阳,这速度比第一轮、第二轮洗髓要快,她还自然而然地懂得了两个法术,一是以温养认主法器为目的的器诀,二是颇具杀伤力的太阳诀。
器诀的适用范围比程蕴设想中的广,从姥姥给的梳子、阿红送的紫珠,到寻常刀剑,再到小树枝、小木棒等各式各样的凡物,都可以炼。不过,凡物不如刀剑,打造精湛的刀剑不如桃木,桃木不如梳子、紫珠两件法器。
太阳诀无需详说,顾名思义,这种法术发出的光堪比太阳光,能把不厉害的鬼瞬间照杀,厉害的鬼挨了一记,也得伤筋动骨。相对的,程蕴施展太阳诀就像把玩利刃,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自己,在见到正午阳光之前,她不打算练习这门犀利的法术。
托香炉的福,阿红的伤已经痊愈,魂魄甚至比之前强大了一些,即便在十五满月之夜被姥姥抽走修为,也没有虚弱得站不稳脚。
这日天色尚早,程蕴化作人形走在规划整齐的街道上,手里捧着小香炉,一边洗髓一边浏览路边的风景。到了张宅后门,她敲了敲门扉,许久才有一个老仆过来开门,神情疲惫不耐烦:“何事?找谁?”
张老爷倒了,张府也倒了。
大门口的匾额被拆下来,尚来不及换新的。
原先的丫鬟小厮仆役婆子们被打发出去,姨娘、小妾等也被继承家业的嫡子送走,整座宅邸空荡荡,不复先前热闹,且随时有可能被卖掉。
程蕴这一个月没怎么出门玩,不知道张宅人走茶凉,但看到老仆身上打了很多个补丁的旧衣,多多少少能猜到实际情况,道:“张致远张公子是否还在?”
致远是张生的字。
“搬走了,他已跟我们划清界限。”老仆眯着眼睛打量程蕴,猜测这美貌如斯的女人会是谁家公子的禁脔。
程蕴递出银子,道:“您能告诉我他现在的地址吗?”
有钱万事好商量,老仆请程蕴稍候,关上门去询问地址,很快又打开门,告诉她张致远住在南城邵街柳巷第十八号。
南城邵街的位置很偏,黄昏时看不到一个人,只能听到汪汪犬吠和一家老小聚在餐桌旁谈笑风生。
街道不是很干净,能看到被丢弃的垃圾,有野猫游荡,见到踩着夕阳而来的程蕴,这小东西骇得喵地一声蹿上墙头,毛发炸起,似被吓唬得狠了。
“放心,我不吃你。”程蕴手痒,摸了一把猫。
猫不领情,还咬了她一口,迅速跳到墙里,隐约听到它的凄厉叫声。
不受欢迎的程蕴皱了皱鼻子,侧头看向红彤彤的太阳,目光下移,见到墙角拐弯处有两个衣衫不整、面容脏污的人走出,笑得轻佻浪荡。
“小娘子的胆子真大,居然敢一个人到这里来。”
左边的瘦高个撸起袖子,两只眼睛贪婪地盯着程蕴的胸和臀,色眯|眯道:“刚好,你陪我们兄弟三人玩玩,我们发誓不为难你。”
这还不叫为难,叫什么?
程蕴转身望向前面,那里也走出一个缠着头巾的矮小男人,他看起来比后面两个粗壮,脖子被趴在肩上的模糊身影压得微弯,那是一只真正的野鬼,身亡不超过七七四十九天。
她看到野鬼,野鬼也看到了她。
野鬼抬起头发出威胁的低吼,眼睛里流淌出黑红的血,陡然间浓烈的怨气使得温度迅速下降,冷意飕飕。
矮壮男人不知自己被鬼缠身,搓着手笑道:“嘿嘿,小娘子最好老实点,你逃不掉的。”
程蕴微微一笑,对这个手上沾过人命的矮壮男人说道:“我不逃,但你一定逃不掉,因为你的肩膀上趴着一只鬼,它会杀掉你。”
她说了实话。
野鬼许是听不懂,察觉程蕴无心与自己争夺猎物,慢慢地收起了威胁的姿态,在男人的耳朵上狠狠地撕咬,就像动物标记地盘那样。
矮壮男人感觉到痛意,伸手一摸才知道,耳朵不知怎的被弄出血来。
他摸不到阴身的鬼,也无法感知鬼的存在,对两个双手抱胸的浪荡子使了眼色,要把程蕴强行带走。
活了一辈子,长得这么好看的女人还是第一回见到。
若能摸一摸她再睡一睡她,做鬼也心甘情愿!
矮壮男人是这样想的,他的两个同伴也是这样想。
住在南城邵街的人都知道附近有一条小河,程蕴当年在南城住过。
将近三十年光阴,树木长高了,人们老去了,邵街的街巷却是变化不大。
她施了学自阿红的障眼法,将两个浪荡子带走,冷眼旁观他们淫|笑着一步步走进小河里,水渐没顶,生机渐失,仍不知死亡将至。
女人活得不易,被地痞流|氓侮辱,还要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程蕴觉得那很荒诞,人渣想祸害女子,却不幸遇到她,莫怪她狠狠心把人渣弄死。
反正,这是做鬼以来第一次杀人,不是有生以来第一回杀人。
两个浪荡子沉入水中,再也不动弹。
程蕴转身,看到趴在树枝上傻傻盯着河面的野鬼。
它的眼眶里流下两道清晰血泪,笑声尖锐刺耳,充满了复仇的快意。
程蕴离开,面色如常地敲响柳巷第十八号院落的门,不属于活人的目光透过木门,看到神情憔悴身形瘦弱的张生正疾步走来,脸上是即将见到心上人的狂喜。
她轻轻放下香炉,隐匿身形前往赵员外家。
曾经对佳儿魂牵梦萦的赵大公子已经能下地走动,正在笑嘻嘻地和两个漂亮丫鬟玩,双手总是伸到她们的衣服下胡来。
其中一个丫鬟受程蕴施展的迷|魂术所指使,“故意”提起佳儿。
赵大公子摆手,满不在意地道:“无端端提起她干嘛被,天师都说了她不是人,晦气!”
不是人的程蕴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噗地吹灭屋内所有的灯火,再推开所有的窗,刮起阴风阵阵故意吓人。
丫鬟们齐声尖叫。
刚才吃点心也要丫鬟喂的赵大公子此时特别机灵,一边晃着桃木护身符,一边跐溜钻进床底下发抖:“别找我!别找我!我没害死你!我跟你无冤无仇……啊!!”
赵大公子在床底看到鬼了,被吓得白眼一翻几乎晕厥过去。
程蕴觉得无趣,飘飘然离去了。
她可以毫不费劲地给出总结:这位赵大公子对佳儿的爱慕和相思,建立在佳儿是个漂亮花瓶的基础之上,而非佳儿是个平等的、可以交流的人。
花瓶碎了,随时可以喜欢上新的。
交心的人没有了,也许永远都遇不到这样的一个人了。
……南城河岸发现了两具溺死者的尸体,捕快们带着仵作前来验尸,得出两人兴许是醉死的结论,就此结案。
只是两个不务正业的普通闲汉,既不侍奉父母,也不帮衬兄弟,他们的死就像一块小石头扔进大河,仅仅砸起两圈涟漪,引来两声同情,再无别的了。
不过,其中一个闲汉的爹娘完全不计较自己曾经被儿子遗弃,一口咬定儿子死于他杀,哭着请大老爷们彻查死因,被拒绝后又哭又骂,女儿女婿来拉他们回家,怎么也拉不回去。
仵作道:“他们没有挣扎,身上也没有找到勒痕、淤青等伤,若不是醉死了掉进河,那就是被水鬼拖下去!”
闲汉的爹和娘大惊:“水鬼作乱?”他们嚷了起来,“不行!你们一定要让那只可恶的水鬼为我儿偿命!”
捕快们把这两个老家伙赶走。
两夫妇不甘心,在衙门门口骂了大半天,兜兜转转找到据说很灵的天师李正,硬要女儿女婿出钱请李正做法收拾水鬼。
李正懒得搭理他们二人。
受赵大公子所邀,他拿着阳刚正气之剑走进昨夜闹鬼的院子察看情况,转了一圈没发现有鬼出没,随便给了几张驱鬼符,打道回府。
又过了两日,矮壮男人死在自己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