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忽然眼前一亮,指着从茶楼外走过的胖书生说:“大娘子你看,这就是王生的同乡……咦,王生怎么一下子瘦了这么多!”
程蕴抬眼看去,小二说的王生,分明就是被佳儿吸了精气的黄生。
胖书生搀扶着这个侥幸捡回一条命的同乡,絮絮叨叨地说着安慰的话语,跟在他身旁的俏婢脸色发白,惊魂未定。李正跟他的书童看不到人,也许还留在鬼宅。
佳儿既死,事情已经告一段落,黄生去鬼宅是否是佳儿与赵大公子狼狈为奸,那不重要。
“叩叩——”程蕴敲了敲桌子,唤回小二的注意力。
“除了张老爷、赵大公子和林府鬼宅,还有没有别的趣事?”
“有啊,听说陈家有个院子闹鬼,还死了两个丫鬟,不过那是去年的事……”
小二说了一堆有的没的,倒是叫程蕴知道了她想知道的:
如今是开元六年,新朝建立已有三十个一春秋,城东张老爷是前朝的举人,早早投了开国皇帝做臣子,奈何混得不如意,搬回了梁城……
也就是说,她死了二十八年。
认识她的人,如张老爷,他现在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以“贞洁”二字逼死亲娘得来的名声并没有让他成为先帝和新帝重用的臣子,反而是刘掌柜那位据说去了岭南的儿子,如今做了皇商。
程蕴隐匿了身形坐在树梢上,看算计了一辈子的张老爷满面苦色地喝闷酒,一边暗骂新朝两任皇帝都是有眼不识金镶玉,心里只想把他的伪善和功利揭露出来,教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何等卑劣无耻的衣冠禽兽。
张老爷不是一个好人。
行贿受贿他干过,鱼肉百姓他干过,欺压民男强抢民女他也干过,甚至他的第一任妻子是被他亲手下毒害死的,为了迎娶一位新朝新贵的女儿。
这样的人渣,有什么资格活到五十多岁?
程蕴在张府逗留了一夜,天亮前回到鬼宅后山,继续假装傻鬼。
对于佳儿之死,姥姥、阿红和小宁等表现得漠不关心,他们也不知道书生李正和他的书童抵达荒宅后干了什么——道门禁制阻止了他们对实际情况的窥视。而派去巡山的大将,他被李正逮了个正着,遭阳刚正气之剑砍去左手小臂,伤势不算轻,当然也算不得严重。
安然无恙的程蕴在次日天黑被姥姥叫去询问情况。
程蕴倒是没有一问三不知,只要听到佳儿、李正这两个名字,这只傻鬼立刻缩起来,露出一副怕得不行的恐惧模样,再问她是如何逃脱的……
程蕴笑道:“跑跑跑!”然后她真的跑了,当着姥姥的面,蹿得兔子都跟不上。
哪只鬼敢在姥姥面前撒泼?
姥姥又好气又好笑,摆手让程蕴飘走,跟小宁说道:“你去看一看阿欢,问她是不是还要跟我犟,不犟的话,我放她出来。”
姥姥喜欢年轻漂亮有活力的女孩子。
程蕴生前是梳起头发的老板娘,可她长得年轻又漂亮,还不怕姥姥,这让姥姥开始想念乖巧可爱的谢欢。
小宁便进了法器里探望谢欢,希望她顺从乖巧,别再惹姥姥生气……
所有鬼都知道,在没有谢欢的日子里,姥姥不高兴的次数比高兴的次数多,多很多。
谢欢还是原来的虚弱模样,小宁劝,她听,听完了问外面的事。
“傻姐恢复了吗?”
“还是个傻的。”
“哦。我记得佳儿说过讨厌她,想吃她。”
“佳儿死了,那个斩妖收鬼的小道士杀了她,也伤了大将。”小宁道,“傻鬼被佳儿拉了去,大概是傻有傻福,在黎明前回来了,毫发无损。”
谢欢沉默片刻,问:“大将伤得如何?你这次也要帮他疗伤?”
“他……”小宁犹豫了下,最后说,“他是我夫君。”
“这样,希望你能活得更久一些。”谢欢背对小宁,下了逐客令,“走吧,走吧。我暂时不想出去,在这里待着挺清净。”
程蕴又悄悄地去了张府,观察张老爷做坏事,然后混在早起的人们里,把张老爷做的那些坏事一桩桩地说出去。
市井的小道消息传得飞快,尤其是涉及大人物的。在小民们看来,张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人物,听说他这辈子见过三个皇帝,厉害吧?可这么厉害的人,私底下原来这么坏……
趁着天没亮,程蕴摸回荒宅,悄无声息地来到大将霸占的院子外面。
院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鬼。
程蕴在院子外转了一圈,看到天际泛起鱼肚白,方回到地穴。
阿红从她的尸骨坛子里探头,似乎等了一段时间,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她,问道:“你夜里干什么去了?”
程蕴心里咯噔一下,指了指张府所在的方位,咧嘴一笑:“去看戏。”赵员外一家也住在那个区域,他家大公子疑似与佳儿有旧,而阿红与佳儿有隙。
阿红道:“明天我也去看看有什么戏。”
程蕴点头说好。
阿红打了个呵欠,睡觉去了。
太阳渐渐从东边升起,散发着几乎无穷尽的光和热,为世界万物带来温暖和勃勃的生机。
程蕴没有急着引阳气洗髓,她的第二轮洗髓在昨天白天完成,第三轮洗髓需在阳光的照耀下进行,不成功则魂飞魄散,这是最关键也是最危险的步骤。
日上中天,程蕴吸了一口阳气入体,默默地感受它在身体中萦回流转。
持续二十多天的洗髓让程蕴的魂魄习惯了阳气,不再如吸入第一口阳气那样痛苦难受得想马上终止一切,可这口阳气依然是烧得通红的炭、是烧得翻滚的热水,不像做人时喝温水那样使身体觉得舒服熨帖。
是以,与其说魂魄习惯了阳气,不如说程蕴习惯了阳气入体的痛。
她对修行的了解不多,直觉和经验告诉她,若以这样的状态出现在阳光下,结果不会好到哪里去:连阳气都未能做到真正适应,何以挑战太阳之光?
书童对阳气没反应,李正、胖书生对阳气也没反应,或许她不能做到没有反应,但她至少要降低阳气灼烧之痛。
程蕴是这样想的,她也打算这么做。
眨眼间,众鬼活动的时间又到了。
程蕴跟着阿红梳洗打扮,再离开鬼宅深入人世,从张府一路飘到赵员外家。
那位竹竿似的大公子正在月下思念恋人,吟的诗酸溜溜的,叫隐在墙头的阿红听了也觉得酸溜溜,嘲讽说道:“啧!佳儿果真好手段!这人都快被吸干了,没多少天好活了,还对她念念不忘!”
未必就是念念不忘,程蕴心说。
她感觉到赵大公子身上带有护身符之类的东西,那是采集太阳之光做的,如有鬼对这根“瘦竹竿”感兴趣,其下场无需赘言。
李正把黄生救了,黄生会不说出赵大公子的一百两赌注?赵大公子被传闻与鬼睡,李正只需远远看一眼就能知道传闻的真假,岂会不做准备?
那护身符十之八|九来自李正。
程蕴能感觉到赵大公子不能接近,阿红未必感觉得到。瞅着下方瘦得吓人的男人,她摸了摸下巴,神色间颇有几分意动,扭头问程蕴:“傻姐,你想不想吞了他?”
程蕴摇头。
阿红道:“我很想。”她停顿了一下,陶醉的神情仿佛在嗅花,“他是佳儿吃剩的饭菜,想到这里我就犯恶心,可他闻起来很好吃,真的非常好吃!”
“这种感觉……”
阿红尝试着将其描述出来:“就像饿了几天几夜,馋得想把自己的肉割下来吃的人,忽然看到一只色香味俱全的烧鸡,明知它有毒,也忍不住想吃的渴望!”
阿红是那个饿坏的人,赵大公子是烧鸡。
但,如果赵大公子那么好吃,佳儿能忍得住不把他一口吞?
不敢继续面对诱惑的阿红拖着程蕴,就跟身后有李正在追杀一样,逃也似的离开赵家,一路奔回鬼宅,不是从前院进,而是绕到后门,唯恐遇到那个斩妖收鬼的小道士。
阿红的眼睛亮晶晶,到了安全的地方,她一下子转过身,看着程蕴说道:“傻姐,你不馋他。”这是陈述,不是疑问。
程蕴没嗅到阿红口中香喷喷的人肉味,她只嗅到了热乎乎的阳气味。
“傻姐,我对你好吗?”阿红忽然转移了话题,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着,就像程蕴见过的波斯猫,叫人忍不住处处顺着她。
不待程蕴说什么,阿红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自问自答道:“傻姐,我对你足够好了,这是真心话。你帮我一个忙,我以后对你更好,向天发誓!”
“大将肯定忍不住吃掉他的念想,你把大将带到赵大公子面前!……不,这就是个蠢蛋似的傻鬼,什么都不懂,话也听不清说不好,我该找个机灵点的诱饵!”
阿红揪起了头发,在院子里来回踱步。
“大将不会那么蠢,连老鼠都知道笼子里的食物不能吃,大将怎么可能不知道,但我只需要他接近赵员外家,他一定禁不住诱惑……”阿红边说边转圈,不断地将计划推向完善,眉目间涌动的凛凛杀意仿佛能冻结夜风。
她怕大将,但是她更想杀掉大将,这颗杀心比对佳儿的杀心更坚定有力。
在确认傻鬼程蕴不能帮助她完成把大将引到赵家的任务后,阿红扔下程蕴,去找别的鬼。
程蕴也想杀掉大将。
程蕴不怕大将,她怕的是李正。
李正非君子,黄生是否是他拿来钓荒宅众鬼的饵暂时只有他知道,可赵大公子绝对是李正拿来吸引恶鬼的饵!就多数人的角度而言,李正斩妖收鬼,是守护人间美好的人;而站在少数人和多数鬼的立场,李正为了捉鬼用活人做陷阱,是一个不择手段的家伙,他让程蕴联想到为了达到目的而无所不用其极的张老爷。
程蕴厌恶张老爷,不喜李正。
……张老爷这两三天过得不好,市井的负面流言让他面对一桌子好菜食而无味,而且,他那位即将考举人的庶子,居然想威胁他另立门户?
不能忍。
实在不能忍。
阿红不在,程蕴又跑到张府,这次她也嗅到很好吃的香味,小心翼翼地飘过去,发现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在院中摆了桌子,桌上搁着一座小小的香炉,炉中插着一根燃烧的线香,诱人味道不断飘出,对程蕴的吸引与阿红形容的烧鸡相差不离。
年轻人站在桌子前念念有词道:“……有没有路过的鬼?有的话,万请现身一见!小生有急事,想请路过的鬼仙帮一点小忙……”
意志力坚定,不轻易被诱惑的程蕴支着下巴看热闹。
赵大公子是诱饵,焉知这个张府庶子燃的香是不是也是诱饵,能吸引鬼的香不常见,指不定这香就来自李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