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龙峻走到“舒啸堂”,钱满早已叫齐所有的十三太保,站在厅中等候,一见他身影,便扯起嗓子大声道:“不过是哄个小丫头,怎地要花这许久时间?我等着你点人马布置人手呢!”说着向他眨眼笑道,“该不会那小姑娘狐媚功夫厉害,不曾上勾,你反倒被人家给迷住了吧?”人群里老五和六子因为做事半途被人打断,正生闷气,听见这话忍不住想笑,睃了睃其他弟兄,个个都拼命绷着脸,终究不敢出声,一起咬牙暗忍。
钱满这人向来促狭,龙峻也无暇同他计较,只向众人抱拳道:“钱指挥将诸位归我调遣,龙某也不跟大家客气,事关紧要,还请诸位尽力襄助。”
十三太保见他施礼,忙躬身回礼,口中连说不敢。龙峻点了点头,笑道:“小吴会留守澄园,但是因为这里多了鬼蜘蛛和温家三小姐,为小心起见,恐怕还要留些人手。而且,对方请我赴宴,虽说没限定人数,但总不能把众位弟兄都拉了去,免得让人以为我们没吃过好东西,一大家子跑去蹭饭。”他这话说得风趣,众太保俱都哄笑,小八尤其笑得响亮。
龙峻接着对老五笑道:“老五,你辛辛苦苦做了午饭,我却拉着你家老大跑到外头赴宴,可别怪我不给面子。”
那边钱满听了一愣,小心问道:“老五,你的手艺我们随时都能吃到,只这一次不赏脸,总不打紧吧?”
“龙爷实在客气了。”老五朝龙峻拱了拱手,对着钱满咧嘴笑道,“老大,不碍的,弟兄们好些日子没尝过我的手艺,正巧今天让他们享个口福。”
老二一旁笑着打趣道:“五弟的手艺吃不到不打紧,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朵颐楼的午宴要是错过了,那可真真得不偿失啊。”众太保对自家老大在南京十六楼的风流韵事可谓耳熟能详,料定能让他打了送信的一顿之后,还要这么上赶着去赴宴的,必然是个感情匪浅的绝顶美人,因此俱都眼瞅钱满会心微笑,倒把这位心虚的十六楼班头看了个面红耳赤,低头讷讷说不出话。
龙峻见他尴尬,轻咳一声笑道:“除了老五,小八,十二和小十三也都留在澄园,帮小吴的忙。”他转向板着面孔一脸不悦的六子,“你只管继续去查找园中消息机关,我看这些地道必能派上大用场。”
六子得了首肯,忙向龙峻拱了拱手,话都来不及说,抬脚就往后院跑。钱满已缓过劲来,看着他背影笑骂道:“臭小子,那地道是女人么?长脚了么?会跑么?需要急成这样?”其余兄弟皆在后头跟着起哄,哈哈大笑。
所幸一干人都知道事情紧要,笑了一会儿便即收声,龙峻继续布置道:“此次宴请,实不知深浅,我也颇有些顾虑。况且锐刀门生奠在即,赵家的对头在这时候来下帖子,其目的难免叫人心疑。为提防对手调虎离山,东明要带人去盯着锐刀门。只是,我担心那对头麾下高手众多,真要借机偷袭,恐怕会顾此失彼。老二、阿七,小九,小十和十一,东明那边就有劳几位多加关照了。”
“这么说,除去志远,老三老四也跟我们一同去赴宴啰?”钱满听了安排,自然推断出结果,捋着长须笑道,“嘿嘿,咱们带着老三老四,看那些设宴的人敢不敢老三老四。”(老三老四是吴地方言,意指人态度嚣张,架子大,没大没小。)
因有自家老大交待,指挥使大人又说得客气,一干人等都欣然领命。这里刚分配好人手,朱炔也已拉着唐稳前来回复。龙峻向钱满和众太保引见过唐门二公子之后,对朱炔说明此次安排,并吩咐他交待吴戈,仔细看好那些从温晴身上搜来的药物,不得让她靠近接触,不能让鬼蜘蛛逃脱。朱炔虽不愿自家上司又去冒险,却知道事情紧急,再加上有钱满、卫征、唐稳等人随行,在武功药物方面都能照顾到,也只有把埋怨放进肚里。
此时离午正尚有不少时间,众人都各自回房准备。钱满没什么要带的,最为悠闲不过,跟随龙峻走进后院书房,坐在一边看他拿出那兵器匣子打开,连同一包各式药物铺满整个书桌,拧眉挑选,忍不住张口打了个呵欠,拿眼往龙峻脸上一扫,掏出那幅画像在他面前摇了摇:“你打算就这么去?虽说看着这画像未必就能认出是你,可也难保有人想着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我听小吴说,昨天就出过这种情形,你那事情刚刚平息,伤都没好利落,不如留在澄园,让我冒名顶替。反正除了鬼丫头,没人见过龙爷长什么模样,何苦再去冒一次险?”
龙峻从那长木匣里拿出一支六寸长两指宽的细黑铁棒,这东西虽呈黑色,却通体透亮,前端开了六个小口,将近前四分处有两个细小突起,一前一后,后面突起的下方横向开了一个丁字形小槽,也不知派什么用场。他将那棍子后半段旋转打开,又取了六根三寸长的细铁针小心装入,边拧好丝转边道:“方才不过是来人送个信,你就发脾气打了一架,真让你去赴宴,还不把整座朵颐楼给拆了?”
钱满撇了撇嘴:“那小子太过嚣张,不打一顿难消他气焰,你自己不也动手了?却来说我。”微微一顿,又道,“小九这些天在学易容,要不要叫他来帮个忙?”
“……学了几天?”龙峻又拿出两根细小革带,撸起袖子,正要把那根细铁棍系到上臂处,听到这话停下询问。
钱满双手抱胸抬头:“呃,半个月了吧……”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龙峻继续把那细小棍子系好,放下衣袖整理妥当,从外边看去,根本瞧不出里面暗藏玄机。他由一堆药物里,挑出几样标着名称、知道用途的收进随身革囊,又将包袱重新系好,接着打开木匣侧面暗格,取出一个锦绣布囊,想了想,拎着包裹站起身来往卧房走。
“你会易容?什么时候学的?”钱满听了只觉有趣,见他离开,忙跳起来追上去问道,“喂,东西选好了没,这是要去哪里?”
龙峻一笑回答:“算不上易容,只是一点改妆的手段而已,以前在地字营的时候,你不也都学过?”他走到房前推门进屋,找到桌上铜镜,扯过圆鼓凳坐下,打开布囊,倒出三个瓷瓶、几件稀奇工具来。
钱满嘿嘿一笑:“我不像你,又不常用,那许久前学的,记得才怪。”伸头瞥到桌上的东西,见是一枚镊子、一把剪刀、三支羊毫短笔、一把木梳和一柄剃刀,俱都小巧玲珑,顿觉好奇,一一小心拿起细瞧,“这是什么玩意?你怎会有这些?”再看那几个青花瓷瓶纹样甚是雅致,猛一击掌,恍然笑道,“我知道了,定是窃娘给的!”记起从吴戈处问来的大致行刺求生经过,更觉好奇,“你既会改头换面的功夫,在镇江何必特特唤窃娘出来?难不成是觉着自己快死了,想见她最后一面?”
龙峻不置可否,只默然拿了镊子和剃刀,将眉毛修得疏淡,且略向下垂。接着打开其中两个瓷瓶,将里面的粉末各倒出一点,放在两只茶杯中用茶水调了。伸手沾取其中一种均匀涂在脸上,面色立时变得略显黝黑。他向镜中看了看,似乎不太满意,便往双颊和下巴两侧多涂了一层,脸部看起来马上瘦削许多。又换一支小笔,沾取另一个杯子里黏稠些的糊浆,在眼睛嘴角鼻翼处添上几笔,接着眼神一收,整个人顿时变得相貌普通,平平无奇。虽说并未完全改头换面,眼眉间仍可依稀辨出原先的容貌,但除非是熟悉亲近之人,陌路相遇者,乍一眼还真看不出他和那幅画像之间的联系。
此番改装,从头到尾不过短短一刻钟,钱满直看得啧啧称奇:“我从未见你玩过这个,想不到龙指挥竟还是个易容高手!”
“不过是一些小伎俩,谈不上易容,比起高手来,可还差得远。”龙峻摇了摇头,正要将工具收起,再看一眼铜镜,皱起眉头喃喃道,“胡子这里还差一些……”说着转头瞥向钱满垂挂胸前的那部美髯。
钱满见他眸中透出狡黠,脑内警铃大作,瞪眼道:“你修你的胡子,看我胡子干嘛!”
龙峻眯眼笑道:“借我一点。”
钱满刚要说休想,忽觉面前刀光一闪,心道不好,伸手去摸,果然胡子短了一大截,不由跳起来怒道:“喂!**连招呼都不打的?!”
“我手头没假须,而且颜色也不如你这真须自然。再者说,你胡子那么长,修短点看起来年轻。”龙峻促狭一笑,把偷割下来的一把胡须放在桌上,打开第三个瓷瓶,用另一支干净的羊毫小笔,沾着里面的汁液,将胡子在下巴处一根根黏好,等胶干了,再用剪刀略作修剪。
“狗屁!狗屁!”钱满跺脚颐指骂道,“你这鸟人分明是狭私报复,怪我说中了心事!”
他那里大发雷霆,龙峻只当做秋风,片刻之后修整停当,对镜照照,只觉颌下胡须不长不短,粘得恰到好处,学过的手艺好歹没丢,心中满意。他低头看着两个杯子,想要清洗又颇感头疼,便再拿了个茶杯,用茶水随便漂了漂那三支小笔,将镊子等工具吹吹干净,连同瓷瓶一道收起。想想又拿出剃刀小剪,起身对着钱满笑道:“怎样?一会儿去见阿策,可别吓到她,不如我把你胡子全刮了?”
钱满劈手夺过剪刀,一把将他推开,坐下来对着镜子,仔细修好胡须形状,恶狠狠将剪刀拍在桌子上,铁青着脸夺门而去,直让龙峻在一旁瞧着忍俊不禁。钱满刚走不久,唐稳收拾好要带的东西,转到卧室门前,迟疑片刻抬腿进门,瞧见龙峻不由一怔,站在当地细细打量,犹犹豫豫道:“龙爷?小晴……要我给你带一句话……”
龙峻正在桌边打开包裹重新翻找,眼也不抬:“什么话?”
“她说……”唐稳皱了皱眉,“她说那位钱爷经脉损伤由来已久,虽说在修炼‘补天诀’护体,可他一味好勇斗狠,不知静养,如今伤势日趋严重。龙爷如想钱爷再多活几年,等到宴罢回来,她再和你谈一笔交易。”
龙峻闻言两手一僵,停在当空半晌,木然抬头,哑声问道:“她医术如何?”
唐稳一时被他眼神慑到,深吸口气,点头道:“温家家主的大公子,也就是小晴的大哥,早年因练功贪快,以至走火入魔,最终经脉大损,四肢瘫痪,几成废人,在鬼门关多番辗转。幸亏小晴阅遍医书,竭力救治,如今虽武功无法恢复,但行动已如常人,性命也已无忧。”
龙峻低头双手撑桌,良久不说话,唐稳等不到回答,上前一步轻声唤道:“龙爷?”
“二公子,你可会用温姑娘的紫蝎膏?”龙峻像是忽然惊醒,依然低着头,将包袱往前轻轻一推,“帮忙找一下,我想随身带去。”
唐稳听他莫名突兀转开话题,一时呆住,看了看那些药物,走上前去慢慢翻找,寻到装紫蝎膏的锡盒,拿起递给龙峻,细细解说用法。期间龙峻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偶尔颌首,瞧不见他脸上是何表情。
转眼到了午时二刻,几人都已准备妥当,旋即上马出发。这一路上,钱满一直板着脸,对谁都不理不睬,原本即将见到许策的紧张,俱都化作对龙峻割他美髯的怨恨。卫征瞧见他短了半截的胡子,再一看龙峻颌下忽然变长的黑须,心中有些了然,忙向老三老四使眼色,示意二人千万别撞上枪口。唐稳因为记挂温晴,既怕她受欺负,又担心她闯祸,大多时候都神不守舍,根本没留意两位锦衣卫指挥的胡须变化。
龙峻骑在马上若有所思,乍遇许策的疑问,因后来一直有事分心,不曾仔细回想。如今细忖,那拜帖虽是许策手笔,可却并不清楚是她自愿相请,还是受人胁迫。早间她去积庆楼不知所为何事,看诸般言行,她似乎对锐刀门很是不满,那是因为在替东主裕王办事,还是另有缘由?蹊跷的还有那幅画像,不知她是何时所绘,为何而画,又怎会让人临摹副本,以致在黑帮瓢把子之间流传?
一会儿在朵颐楼见了阿策,也不知会是怎样情形,这丫头究竟有何苦衷?怎会做了裕王的入幕之宾?此次到底是敌是友?是否仍念旧情?他边想边看着居中打头阵的钱满,脑中浮现温晴托唐稳带来的话,心里忽觉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