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第一次进驻“澄园”,龙峻查看四周地形建筑时,对第五进院子就有一种恍惚,只觉得整个花园和“明瑟居”,大到房屋制式,花木种植,小到家具摆设,书画文玩,甚至室内残留淡到几乎不可闻的熏香,都给他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后来因为接到白帖有事要忙,就暂且放下未曾细究。待得再次站在“明瑟居”前,龙峻心里依然异样。这种感觉在他逼迫温晴换装,双眼蒙上不能见物期间尤其强烈,让他有些心神不宁,甚至略感烦躁失了耐性,可是到底不对劲在哪里,他又说不出来。如今已是第三次进这后院,他刻意走得慢一些,将周遭景致仔细打量,这次越发觉得眼熟。绣楼水榭,亭台游廊,假山水池,花木盆景,各种布置都像极了某个熟人的偏好,然而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他所相熟的几位,在常州城俱无房产,那这会不会只是造园子的工匠凑巧参照了自己熟悉的地方,又或仅仅是自己的错觉?思忖片刻并无结果,心下明白多想无益,唯有事后再细查澄园原先主人的背景,兴许能有结果。
来“明瑟居”的短短路途上,龙峻边走边想对策。午正他与钱满外出赴宴,为安全起见,势必要带上唐稳,到时候用毒高手不在园中,谁能提防温家三小姐不会耍花样?虽说她随身携带的药物差不多都已被自己搜缴,但也难保不会有漏网之鱼。温家藏药的方式千奇百怪,就算按照惯常的判断亲自动手,恐怕也未必能搜个干净。
从钱满听来的那句“强敌当前,何妨示弱”分析,这丫头应该是个识时务、懂进退的聪明人,却不知是谁在她面前下了这种评价,让她把自己的言行一味往君子上推。现在回想那时“明瑟居”楼上闺房中温晴的反应,很显然是她会错了意,根本不明白自己真正顾忌什么,那是不是该继续用君子之风投其所好,先稳住这丫头,让她安心呆在澄园?可若是太过君子,所用手段便不能使人信服,总要让她既敬且畏才好,而自己在鬼蜘蛛身上动的手脚,也不知这温三小姐几时能够识破,希望她没那么聪明,最好能拖到自己赴完午宴,顺利回庄。
最后还有一点,跟她前来的东厂番役,恐怕不止鬼蜘蛛一个,过午不见人回去,倒还可以推断在外间用饭,要是到了晚上仍不见回还,那帮人必定起疑。这些番役此次跟随温晴南下,除去那肚兜中的物事,是否还有其他所图?事关机密,也不知刘靖忠会不会将这些人暗中灭口。如是这样自然最佳,到时候悄无声息解决,转嫁到他人头上,可不留后患。如需与人联系,便要想方法不惊动对方耳目,再把他们暗中扣留,套问出联络手法,确保消息不断,甚至还可借此试探温晴,看她待人到底是假是真。最好这丫头是个心软的主子,且能够以诚心待人,这样的话,除去鬼蜘蛛,自己捏在手里的筹码,又会多上几个。
一路想着,已然到达“明瑟居”,楼上雕花门窗紧闭,朱炔按照吩咐,搬了椅子坐在闺房门前看守,唐稳则低着头在楼下徘徊。见到龙峻前来,脸色变了几变,忙迎上前去,迟疑道:“龙爷,小晴说,想去看看她那位八脚大哥,不知您能否放行?”
龙峻只是一笑:“替鬼蜘蛛疗伤的时候,她不是一直在边上看着吗?伤势如何也早清楚了,还要去看什么?”
唐稳瞥他一眼,苦笑道:“她说,鬼蜘蛛身上的毒还没解,她不放心。”
“九回肠又不是致命的烈性毒药,有什么不放心的?”龙峻眉头一挑,“她不放心的,是我喂下的药罢。”
替鬼蜘蛛包扎之时,唐稳已经诊过脉象,那九回肠毒性的确还算温和,只是拿来禁锢人所用,而且解起来有些麻烦,只要中毒者不动真气,不做使血行加速的事,便不会有太大痛苦。然而幼年好友兼世交相托,自己总要尽力,便躬身道:“龙爷,鬼蜘蛛算是小晴的保镖,如今受伤中毒,她心里牵挂,也是人之常情。现下小晴手里已无一点药物,不会再做不利于大家的事,还望龙爷能够通融。”
他话刚说完,楼上房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温晴冲到栏杆前大声道:“唐小二!何必向人低三下四相求,这么没骨气!”朱炔见她出来,原本想上前阻拦,忽听楼下龙峻轻咳一声,便退后一步,袖手静观其变。
唐稳听她出言责怪,正要开口申辩,转瞬记起从小到大各种比较,自己没有一次是在口舌上取胜的,随即打消念头,只在心里暗暗嘀咕。温晴见他不吭声,更觉有气,脚尖轻点飘然下楼,几步走到龙峻面前,双手握拳,凤眼圆睁:“敢问龙指挥,我一没偷盗,二没杀人,更不曾谋逆造反,你凭什么关我?!”唐稳见她气势汹汹,忙扯住她手臂,向后拉远一些,这时边上人影一现,自是朱炔也跟着纵下楼来。
龙峻双手抱胸,眯了眼笑道:“你不曾偷盗?”
温晴秀眉一挑:“以物易物,怎能算作偷盗?”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竟是一点也不心虚。
“那夜闯民宅,又该个什么罪名?”
“民宅?客栈而已!”温晴轻哼道,“律法上可有写,不得夜里投栈的?”
龙峻听她随口赖得干净,暗觉有趣:“你放着上好的悦来客栈不住,深更半夜换投高升?”
“龙指挥想诬我犯夜?谁瞧见了?可有证据?”
龙峻眼中厉芒一现,浅笑着慢慢说道:“莫须有。”
温晴不由自主退后一步,努力平缓呼吸心跳,咬牙嗔道:“好!你是朝中三品大员,皇帝近臣,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等这里事情一了,去我爹面前说个分晓!”她倒也乖觉,只说“我爹”,却不讲明是哪个爹,因为实在不清楚,到底哪个爹在龙峻这里比较管用。
龙峻一哂:“好一张利嘴。”
“再利也利不过龙爷的刀剑。”
这话似恭维似暗讽,龙峻听到嘴角一勾,向温晴招了招手,顾自走进“明瑟居”一楼花厅。温晴知他有话要同自己说,轻咬下唇,转身起步尾随。唐稳放心不下,正也要跟去,朱炔伸手一拦,笑道:“二公子,花厅门窗全开,四通八达,在这里也瞧得见。”唐稳无奈,只得止步。
龙峻走进厅堂,负手抬头,挂在花厅正中的那副残菊傲霜图便映入眼帘。这幅画并非名家所作,画技不够老辣,残菊和山石象是两个人的手笔,上面也未曾题字署名。初次查看院子时,曾觉得这幅画眼熟,可因题材是坊间匠人常画的,便也没有太过留意。今天却有些奇怪,进入花厅片刻,那种难以言状的异样又在心头缭绕,不由多瞧了这幅画几眼。温晴站在龙峻身后,等了好一会儿不见转身开口,秀眉微皱,正要出声提醒,忽听他幽幽问道:“你爹娘……近来可好?”
温晴一怔,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迟疑一瞬,轻声回答:“夫妻恩爱,如胶似漆,羡煞旁人呢。”
龙峻吐一口气,轻叹道:“那就好。”他仍是望着那幅画,不曾转过身来,默然半晌,忽然一笑,“我倒是想不到,先生竟会入赘。”
温晴又是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这人口中称呼的先生,便是自己的养父,遂抿嘴笑道:“爹爹说,姓氏名字都是外物,过于执着不免着相。”
龙峻转身微笑:“先生说话向来就直,温当家总不会以为他是在绕着弯子暗损罢?!”
“我娘才没这么小气。”温晴轻哼一声,掩不住满脸笑意,“听大哥说,不过就是让爹爹……多跑几次茅厕而已。”
龙峻闻言展颜,这一笑由心而发,如三月春风吹皱一池春水,眼中透出丝丝暖意,仿佛冰河解冻。温晴瞧得一时憧怔,脱口而出:“龙爷,你应该常笑!”
龙峻似乎一呆,仿佛意料不到自己会笑,甚至不由自主伸手摸了摸脸,面上神情随之有些僵硬不自然,沉默半晌,举步走到花厅主座处撩袍坐下,温言问道:“我有好些年没见先生了,不知他最近在忙些什么?”边说边抬手虚引,示意温晴也坐。
温晴眨一眨眼,侧头多瞧了龙峻一阵,方才走到一旁坐下:“他现下在云南,原本是替我娘去找药材的,可没想到在那里居然收了两名学生。如今他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两个小鬼身上,我娘都要吃醋了。”
“了不得!”龙峻轻呼一声,摇头笑道,“温当家吃起醋来,可不是多上几次茅厕就能兜得回来的,你怎不劝劝先生?”
温晴吐了吐舌头,嘻嘻一笑:“龙爷放心,我娘没那么小心眼的。闲着没事,也会去云南,教那两个小鬼一点药物常识。”
龙峻舒一口气,似乎放下心来,转念又想到什么,问道:“那刘岱宗刘师傅呢?”
提起刘岱宗,温晴更是开心,笑颜如花绽放:“刘伯伯去年刚做了爷爷,现下万事不理,整天足不出户,呆在家里饴孙为乐。”
龙峻轻轻抚掌,点头笑叹道:“甚好,甚好。”
他那里态度转变,让人如坐春风,温晴却越瞧越是迷惑,她暗自回味方才的几句对话,脑中念头急转。这人和父亲之间的交情缘分,自己也曾听刘岱宗说起过一二,心里颇多感慨,可出门之时,母亲曾再三交代,人情如纸,世事难料,让自己凡事三思后行,切勿太快交付真心。这人前些时候言行举止还十分恶劣,怎会忽然之间转了性子?莫非他真的顾念爹爹的教导之恩?可若的确感恩,积庆楼上又为何要对自己用刑,来到澄园,又为何咄咄相逼?难道其中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细想之下不得其解,撇了撇嘴,斜睨龙峻道:“龙爷,你别以为和我套几句近乎,我就会脑子一昏,什么掏心窝的话都和盘托出。”
龙峻恍若未闻,只是盯着她发髻上插着的那只牙簪,眼神闪烁,神情恍惚,轻声喃喃道:“这是先生的……你是个姑娘家,你娘那根怎不给你?”
温晴好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抬手摸了摸那牙簪,脸色不知怎地有些郁郁,咬着下唇不说话。花厅内静默一阵,龙峻似忽从回忆中惊醒,眼神瞬间平静无波,沉声问道:“温姑娘,你可曾向其他人提起过,我和先生的交情?”
“不曾。”温晴望定他,仔细辨别对方脸上神色,缓缓摇头,“别说八脚大哥,就连我干爹也不曾告诉。”她想了想,补充道,“可是东厂耳目众多,我也不确定干爹是否知道。”
龙峻点了点头,却不看她,起身走到花厅门前,向不远处的唐稳招了招手。等唐稳来到近前,低声吩咐:“二公子,你带温姑娘去关押鬼蜘蛛的房间,一会儿同我外出赴宴。”
唐稳尚未应承,温晴已经从椅上跳了起来,满面喜色:“你,你说真的?!”
龙峻瞥她一眼,似笑非笑:“我有条件,你可以看,可以和他说话,可以替他诊脉,但有两点,不可解开鬼蜘蛛的禁锢,更不得离开澄园。如若不然,我要他人头落地。”顿了一顿,“你能不能做到?”
听这人出言威胁,温晴心中不悦,但挂心鬼蜘蛛,不答应也不行,但又觉得好奇,上前皱眉问道:“龙爷,你为何非要留我在澄园?”
龙峻依然不看她,只瞧着远处的水榭,嘴里说道:“明天就是锐刀门生奠,常州城里太乱,你留在澄园,比住在悦来客栈要好。”
温晴一时辨不明他话里的情绪,也来不及细忖,想到鬼蜘蛛的伤是拜面前这人所赐,不由恨恨瞪龙峻一眼:“若是八脚大哥好好的,谁能动得了我。”
朱炔已尾随唐稳来到花厅门前,闻言笑道:“温姑娘,你那位八脚大哥,可实在不够能耐,就算全须全尾,活蹦乱跳,我看也未必能护你周全。”
一看到他,温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竖眉着恼道:“那是你们用诡计害人,又下毒又车轮战,真要单打独斗,还不定鹿死谁手呢!”想必因为朱炔伤了鬼蜘蛛,适才又在楼上阻拦看守,惹得温三小姐心中不快。
她那里发火怨恨,朱炔倒是不甚在意,只呲牙笑道:“你以为那些**绿林,全都是规规矩矩不使诡计,与人一对一公平较量、单打独斗的?”
温晴冷哼一声,转头不理他,眼角瞥见龙峻踱出花厅,正要离开,忙紧赶几步追上去,急急问道:“龙爷,你到底给八脚大哥吃了什么?”
龙峻止步转头,看着她笑道:“听说温姑娘家学渊源,一点小小的毒药,总难不倒你罢。”
见这人笑得可恶,温晴暗暗咬牙,猛一跺脚,拉起唐稳就走。龙峻目送她远去,淡然说道:“东明,你派几个伶俐且身手利落的兄弟,去悦来客栈,把此次跟随温晴南下的东厂番役全都暗中扣拿,带来澄园。仔细问问,来常州有何目的,是否与人联络,何时联络,用何方式。”
朱炔毫不意外,只问道:“老阉狗这次秘密派人出来,想必不愿惊动地方,在客栈用的是客商身份,咱们去拿人,在官还是在私?”
龙峻暂且不答,反问道:“悦来客栈里,都住了些什么人?”
“大多是名门正派。”
“那些**瓢把子,谁住得最近?”
朱炔答道:“方吊爷最近,鲁淮扬最远。”这方吊爷方正平是九宫山山贼的瓢把子,而鲁淮扬,则是“淮阳帮”的龙头。
“先把人引出来,用‘淮阳帮’的名义下手。”
朱炔不解道:“我听说,鲁淮扬一直在给老阉狗送孝敬,用他的名义,会不会不合适?”
龙峻一笑:“正是因为他跟刘靖忠有瓜葛,所以才要用‘淮阳帮’的名义。”
朱炔明白这是掩人耳目混淆视听,点头称是:“拿到人后怎么问?”
龙峻眼底生寒,冷冷道:“好生打着问。”锦衣卫审问人犯,用刑共分三档:轻的叫“打着问”,针对一般罪行不重、无甚要紧的人犯;稍重的叫“好生打着问”,这一步的人犯相比前者重要,需用各种方法尽力拷问,但却不能打死,要留个活口;最重的叫“好生着实打着问”,真到了这一步,那便是打死为止,神仙难救了。
朱炔领命而去,龙峻转头再看了那幅画一眼,起步走向前院,一路细想人手布置和对策。午间宴请,虽说是许策相邀,可她如今替裕王做事,不排除会有借机调虎离山的可能,锐刀门那里,怕是要暗中加紧防守。所幸现在钱满带了十三太保前来,倒是不愁无人可用,只望廖文灿能动作快些,别让对手抢了先机。如今常州形势瞬息万变,什么计划都赶不上变化,自己权且走一步算一步,精确判断,料敌先机,随机而动,方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