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笑而不答,只是负手往前走,径直到第四进院自己卧房前,伸手推门而入。钱满找了许策两年,眼看有机会见面,哪里肯放,自是紧紧尾随。进屋刚张口想问,眼前一花,一物劈面丢来,忙顺手抄住,拿到仔细一看,正是那张拜帖。他原本担心龙峻也学自己吊高了卖,如今轻易得手,反倒开始犹豫,患得患失起来。正迟疑着要不要打开帖子来看,转眼见龙峻打开衣柜,似要拿衣服来换,伸出手却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最后僵在那里眉头大皱,看上去甚是烦恼,不由笑道:“你做什么?推掌么?练拳么?”
龙峻恍若未闻,扶额喃喃道:“糟糕,拿衣服一时顺手,居然把那套鸦青色的借出去了。”
钱满跑过来伸头一看,衣柜里竟放着十来套新衣,料子手工俱是上层,颜色虽深沉,却分外雅致,拿出一件抖开来看,不但做的款式是最新时样,而且前襟和滚边处都用同色丝线绣着简单卷草花纹。他对龙峻穿衣方面的品味习惯早就熟知,别说柜子里那件深蓝色缎面翻毛大氅,便是手中这一袭长袍,无论从哪一方面看,都不像是冯婶会买的,不由奇道:“这谁的衣服?你的?你怎么把惟扬那小子的行头拿来穿了?”
龙峻板起脸一言不发,劈手将那件长袍夺过来,轻轻拍了拍,小心叠好放回柜子,然后盯着那堆衣袍继续烦恼。
钱满再次细看回想,果然这些衣服颜色对宣武来说还是偏深,穿在龙峻身上倒是刚好,脑中念头一闪,记起吴戈提过的那件银鼠袄,心中明了,揶揄笑道:“果然还是窃娘能干,选衣服的眼光比冯婶可好多了。”
龙峻理也不理,干脆闭上眼睛随便抓了一套,拿到手见是棕褐色的,松一口气,脱下仆从短衣,将长袍套上,转头见钱满瞪着拜帖翻来翻去,只看空白封面,轻叹一声道:“是阿策。”
钱满听到这话,忙将帖子翻开,他对许策的笔迹更是熟悉,瞥上一眼便知。那拜帖里统共也没写多少字,他却从头到尾仔细读过好几遍,末了撇嘴道:“她请你的,没我什么事!”
龙峻正低头整理腰带,闻言斜睨笑道:“你不想见她?”
钱满将帖子往桌上一扔,赌气道:“她又不认得我了,见了作甚?”
龙峻笑叹道:“你留了这么长的胡子,大家又将近十来年没见,阿策能一照面就认出来才怪。”
“你不也留了胡子?她怎就认出你了?!”钱满把眼一瞪,转念又觉得蹊跷,“不对,鬼丫头见过你留胡子的模样,却又为何画那种半像不像的图形出来?”
龙峻早知那副画像中必有文章,也有心借此机会探个究竟,遂诱他道:“你何不去见她,当面问上一问?”
钱满兀自挣扎:“送信的只说把拜帖交给龙爷,我去了岂不是自讨没趣?”
“你没瞧见?她请的是澄园主人。”龙峻叹一口气,“这园子现下被锦衣卫查抄,你又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算得半个主人了吧?!”
钱满听着心中满意,嘴里嘀咕推托一阵,表面上看起来无可无不可,龙峻却知他早已意动,便再加一句:“你也知道,我目前不能动用真气,东明和小吴既要顾着澄园,又要监视锐刀门,唐二公子交情尚浅,实在无人可用。你若不奉陪,这拜帖不接也罢。”随后一声长叹,意兴索然。
“鬼丫头既然下帖子邀请,咱们总不好扫她的兴。”钱满半推半就道,“反正现在小蜘蛛还没醒,小妖女也被你关着,没什么热闹好瞧的,我和志远便屈就一下,陪你去赴这鸿门宴罢!”
龙峻瞧这人装相,也不说破,转念想到那鬼蜘蛛,换过话题道:“你听来的壁角,现下可以说了。”
“嘿,差点把这趣事给忘了。”钱满轻一击掌,嘻嘻笑道,“其实我来得太晚,听到的也不算多,前面两人说了多久也不清楚,小蜘蛛已经在问小妖女在积庆楼上为什么哭,是不是真的那么怕痛。那小丫头回答:‘强敌当前,何妨示弱?好汉不吃眼前亏嘛,平白受一顿皮肉之苦,划不来啊。’”说罢斜觑龙峻,“你也太不怜香惜玉了,这小妖女虽说长得不如窃娘漂亮,好歹也是娇滴滴一朵鲜花,她做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你竟要刑讯逼供?”
龙峻不答,只问:“鬼蜘蛛怎么说?”
钱满道:“小蜘蛛人在东厂,自然听多了你的手段,提醒她说:‘小心龙峻这个人,他不像东厂的番役,没那么容易心软上当。’小妖女却不信,只说:‘你放心,他是君子,不会对我怎样。’
“她这么维护你,小蜘蛛自然要泼冷水,警告她说:‘那是你没见到他心狠手辣的时候,这次没有真的用刑,只是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又或者,他总要顾着厂公的面子。’
“那小丫头倒也固执,一口咬定说:‘不,他是君子。我在积庆楼一哭,他就停手,后来用言辞相激,他也不怎么生气。’”说到这里停住一笑,乜斜着眼将龙峻上下打量,“小丫头不知从哪里听来的结论,对你评价这般高,朝廷里自然不可能,外面么……”他捋着胡子眯了眼嘿嘿笑道,“老实交代,你又在哪里对谁做过很君子的事了?”
龙峻双眉一挑,也不接茬,整好衣装在桌旁坐下,开始换鞋,伸手示意钱满继续。
钱满瞪他半晌不见回应,知道短时间内问不出什么名堂,打定主意放着以后慢慢磨,便轻哼续道:“小蜘蛛见她不信,正要说几件你的英雄事迹让她知道厉害,小妖女却不愿意听,打断道:‘咱们不说这个,八脚大哥,你强行加快练功速度,经脉受损非轻,吃了我的药,近来身子好些了没?’那小蜘蛛听上去颇感无奈,说道:‘……我叫鬼蜘蛛……’
“那小丫头笑道:‘蜘蛛难道不是八只脚吗?’小蜘蛛更是无奈,只好说:‘……别随便给人取外号。’那小丫头见他烦恼,却笑得更加开心:‘你又不肯告诉我本名,我只好叫你八脚大哥了。怎地,你不喜欢啊?’”说罢哈哈大笑,“虽然我瞧不见小蜘蛛那时的表情,不过也猜得到,必定十分精彩。你说,这小丫头是不是有趣得紧?!”
他那里绘声绘色,前仰后合,龙峻却只是眨了眨眼,问道:“没有了?”
钱满把手一摊:“没有了。”
“就这些?”
“你还想听些什么?”钱满瞪眼道,“鬼蜘蛛这个东厂第一暗杀高手可不是白叫的,我能没被他发现,靠近听了这许久,也算不错的了!”
龙峻也知这是实情,低头暗自沉吟。这番对话里,最明显最有价值的,恐怕就是鬼蜘蛛对温晴动了心,虽说其中不排除有刘靖忠要他贴身保护的意思,可一个原本寡言的杀手,忽然开始多嘴,便是他动情的前兆。而动了感情的杀手,自然就有了破绽和弱点,更加方便打击利用。至于温晴,她或许是医者仁心,又或许是擅长收买人心,从过庭内逼迫的结果来看,极有可能是前者居多,无论她持着何种心态,目的都已达到,鬼蜘蛛这条命,已经被她握在手心里。若是想办法控制住温晴,是否就能让鬼蜘蛛为己所用呢?
他正凝神细想,钱满神神秘秘凑过来,挤眉弄眼问道,“那小妖女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你另眼看待?她一哭你就不用刑,骂你也不生气?”
龙峻被打断思路,抬头皱眉看他,眼带疑惑,神情茫然,一时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钱满伸手搭上他肩膀,噗地笑道:“积庆楼用刑什么的我没瞧见,咱们揭过不提,就说方才借小蜘蛛逼人那招吧。若依你平常的手段,必定花言巧语把小姑娘说得五迷三道,自动自愿替人看病,这么霸王硬上弓强迫人家,可真是少见。”
“那时节要赶着救人,哪来得及花言巧语?我可没那本事短时间内骗得人掏心挖肺。”龙峻举臂一震,将他手掌卸下肩头,笑骂道,“什么霸王硬上弓!你嘴里就不能说些干净的?!”心里却有些好笑,自己方才的确拿着弩弓硬逼温晴换衣服,这算不算是霸王硬上弓?
“难不成我看错了?不能啊?!”钱满不依不饶,嬉皮笑脸接着追问,“你这是演戏给谁看?想要瞒谁?”忽地击掌,“老阉狗手下的小蜘蛛?!”
龙峻不置可否,闭眼往椅背一靠,抬手轻捶额角:“那丫头是温静侯的女儿,叫温晴。”
“咦?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像啊!”钱满顿时一惊,仔细回忆温晴容貌,在脑中多番对照,边想边摇头,“不对不对,别说她娘,跟她爹也不像啊!”
龙峻依旧闭着眼,面无表情道:“温晴不是温静侯和林先生的亲生女儿,是温大当家领养的孤女。”
“你知道的还真清楚。”
龙峻淡然回答:“早年云南广西那边有异动,我和阿虎查过一阵岭南的武林动向,多少知道一点。”
钱满双手抱胸沉吟,默然良久,肃容道:“青阳,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温晴,真是林先生的亲骨肉呢?”
龙峻慢慢睁眼,双眸如同古井,深不见底,波澜不生:“她刚认了刘靖忠做干爹,目前敌我难明,暂时不能点透关系。更何况我在锦衣卫,她在东厂,即便日后知根知底,也不宜深交。”交谈中钱满拿眼斜觑,仔细查探,可惜这人脸上如同套了个面具,眼底无波,语调平淡,一点情绪都不露,硬邦邦无迹可寻,即便钱满多年交往,也不能明白,他对此事到底有何打算。
钱满思前想后,只觉一阵心烦:“这丫头怎会跑去认那老阉狗做干爹?!什么时候的事?”
“东明说,是我离京的第二天。”龙峻双眉一挑,“怎地?你在南京不曾听过?”
钱满想起温晴的男装打扮,有些恍然:“我倒是听说他新收了个干儿子,难道就是这一位?”他细想龙峻前后的言辞和态度,迟疑道,“林先生养的女儿,总不会对你不利罢?!”
龙峻一哂:“却也难说。”
“什么难说……”钱满随口接了一句,忽然停住,慢慢瞪大双眼,指着龙峻吃吃道,“你,你该不会对那小丫头做过什么罢?!”
龙峻呸道:“我没你想得那么龌龊!”
“那你打算怎么办,一直把人这么关着?”钱满挠头道,“她和小蜘蛛不同,到底和老阉狗的关系更深一层,可不是你能随便打杀的,现在陛下对那阉货圣眷正隆,也不宜在此时撕破脸皮。更何况,她又是林先生和温大当家的养女……”说到这里,他只觉头大如斗,“怎样?你有什么好主意?”
“我一直在想,只是还没找到齐全的办法,只有暂时先稳住她。”龙峻无奈道,“这丫头来意不明,温家的药物厉害你也清楚,明天又有要紧事做,万一一个不慎受制于人……”其实还有一层利害关系未曾言明,他体内的王虫不知会有何变化,恐怕还要大力仰仗唐二公子。就目前各种迹象来看,唐稳和温晴之间交情匪浅,至少比他告诉自己的要深,若是这件事处理不好,日后怕会有无尽的麻烦。
钱满仰头默然良久,忽然猛地一拍大腿,毫不在意挥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栽跟斗就栽跟斗,有什么大不了的?!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龙峻以为他想到了良策,却不想竟是这种硬充好汉的念头,不由叹一口气,站起身来往外走,钱满好奇问道:“你去哪里?”
龙峻勾了勾嘴角,皮笑肉不笑回答:“我去用花言巧语,把那小姑娘骗个五迷三道,让她老老实实呆着,不要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