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从屏风侧门后慢慢踱出,只听钱满温言笑道:“这位兄弟武功不错啊,不知姓甚名谁,属何门派,尊师是哪位?”他那里越说得轻柔客气,龙峻却知这人越难善了。不过来者既有可能是阿策使计送上门受教训的,那倒不如就随她的意;即便不是,借此机会摸清底细,给对方个下马威也好。
那来客轻蔑一笑:“凭你也配知道我的身份?……”话刚讲到一半,忽听头顶风响,一大团黑黝黝的物事霍然当头砸下。他开口说话之时真气不纯,对方竟乘此机会偷袭,不禁又惊又怒,急举臂抵挡。来袭者动作既快又狠,且内力雄浑,那物事距离头顶尚有一尺,便觉气劲沛然,犹如山顶坠下巨石,罡风压体,刮得肌肤生痛。来客知道厉害,忙将真气遍布全身,举双臂向上奋力一格。双方招式相接,轰然巨响,气劲四散,如大风掠境,过庭中花木随之一阵狂摆,旁观者衣袂猎猎飞舞。
钱满提起手中物事往后轻轻一跃,胡须飘飘,嘻嘻笑道:“咦?有点门道,居然还能站着!”
此时龙峻已踱到“舒啸堂”正门檐廊下,卫征老三见了,忙让到一边躬身行礼,他微一点头,闲立门前负手旁观。不出自己所料,钱满手里提着的,正是摆在一旁的太师椅,看来这人老毛病依然没改,还是喜欢随手拿身边物事作兵器。昔年在锦衣卫缇骑,钱满便以内力称雄,后来受了重伤,林先生另传他一门疗伤保命的心法,结果内功越发霸道强横。这椅子虽是木制,可被他用真气布满充盈,便如同是一把大铁锤,一击之下非但完完整整丝毫未损,被砸的人反而很有些吃不消。再看向过庭,那来客虽仍笔直站立原地,脸色却苍白如纸,双臂挡在胸前,不自觉微微发抖,一时说不出话。这时忽听地面咯啦啦一阵脆响,竟是那恶客脚下的青石板,被钱满的内力传输波及,承受不住重压碎裂开来。
龙峻细听两人气流血脉,那客人运功强抗,遭受重击,胸中内息沉浊阻滞,瞬间无法运转;而钱满体内真气则流转如意,不见异常,但想到他的陈年旧伤,仍有些不放心,侧首轻唤:“志远?”
卫征心中明白,微笑轻声答道:“龙爷放心,近来老大身子一向安好,多玩几招也无妨。”龙峻点了点头,继续看向场中。
那边钱满好整以暇,将椅子举起复又砸下,大喝道:“再接我一招!”
来客刚刚调匀气息,原想退后拔剑御敌,椅子竟转眼又到,遂深吸口气,运起全身内力,举臂向那椅子拍出。钱满这招本来漏洞极多,他身形虽高,可与那恶客相比,其实差距不大,拿椅子砸人,势必要将之举过头顶,如此一来,胸口头面肋下空门大露,简直到处都是破绽。这恶客原本拟定一掌防守抵挡太师椅,一掌乘隙进攻逼退对方,却不料这一击的威力远比前次更甚,椅上真气排山倒海,如一座大山当头压下,顿感气息窒滞。自忖若只用一掌,手臂非骨断筋折不可,只得双掌齐出阻拦。他此时方才明白,即便这招空门甚多,可在对方霸道内力和快捷速度的弥补下,所有的破绽都不成其为破绽。
又是砰地一声巨响,过庭内犹似刮起一阵小旋风,两边的翠竹纷纷贴伏在墙上,几株腊梅摇个不停,枝条上的冰棱俱被震落,花瓣竹叶簌簌落下,枝干也险些断折。龙峻眯着眼一看,来客一张脸已转成铁青,他将体内真气催动飞速周转,方才确保自己暂时未受多大的内伤。可身上所承受的内力传至地面,所站之处,石板开裂之后俱成齑粉,下面泥土松软,他双腿深陷地下,直没到小腿肚,整个人仿佛骤然矮了一截。
钱满哈哈一笑:“不错不错,这才好玩!”说罢又将手中椅子轻轻举起。
此时那来客胸口如遭铁锤重击,痛闷难当,眼看钱满决计不会收手,等不及调匀真气便仓促开口:“且住!你连两国相争,不斩来使都不懂……”
“呸!你算哪门子的国,什么狗屁来使?!你今天替你主子送拜帖,就只是个跑腿的狗奴才!”
“你可知我是什么人……”
“现在才想起来报家门,晚了!”钱满挥舞手中木椅第三次砸下,大吼一声,“我管你是什么鸟人,打了再说!”来客出道至今,从未遇到内功如此强横的对手,硬接了两招,早就双臂麻木刺痛,心生惧意。眼见招至想要躲避,奈何双腿毕竟是血肉之物,适才硬接对方内力传到地下,已是酸痛难当,便是在平地也迈不开步,何况两脚皆深陷洞中,轻易挣扎不出,只得咬牙举臂再拼全力格挡一次。
然而这第三击却和前两次大大不同,耳侧劲风呼啸,迅猛如怒涛拍岸,那恶客领教过利害,忙运气全身,将双掌竭力推出。两边招式将到未到,将触未触之际,钱满这方压顶浑厚内力竟瞬间消散,把椅子忽然往斜刺里一抛,右掌裹住对方双臂一圈,从侧方望空一引。来客如同对着木桩拼力打出一拳,而木桩却在拳头刚刚触及刹那粉碎,让他的猛劲骤然落了个空。这又好比进招之时,被人抓住手臂顺势猛力拉扯,只听咯咯两响,他双腕关节俱都脱臼,肺腑间气血翻腾,烦闷欲呕,几欲瘫软在地。正惊骇交加,眼前一花,那被称作志远的男子,原本站在檐廊下神思远游,此时却忽然到了自己左侧墙边,在那张斜飞的椅子堪堪撞到墙上前一瞬,轻轻松松将之抄在手里。他去时疾若闪电,如箭离弦,目标一接到手,整个人顿时变得松松垮垮,提着椅子慢悠悠踱回檐廊。
来客现下才明白,出发之前,那人的叮嘱并非虚妄,别说眼前这内力霸道的痨病鬼,便是那名叫志远的男子,也能让自己顷刻溃败。思及此,雄心壮志顿时凉了半截,双掌软垂呆立当场,讷讷说不出话。交手之时,钱满已瞅到拜帖就塞在此人胸前衣襟处,见他发怔,也不招呼,伸手拿走,转身返回檐廊,捏着那帖子想了想,还是原封不动递给龙峻。
龙峻接过笑道:“可过瘾了?”
“马马虎虎。”钱满一屁股坐回椅中,鼻子喷气哼道,“什么时候跟你痛痛快快打上一场,那才过瘾。”
龙峻一哂,也不答他,低眼细瞧那张拜帖,却见封面未曾署名。打开来看,里面写着诚邀澄园主人于午正到朵颐楼赴宴,底下则是“知名不具”,字迹娟丽端秀,正是许策所书。自己早上刚刚下帖子请了人,午时便有人相请,而且恐怕一样宴无好宴,龙峻眼看拜帖回想,心里颇觉奇妙。
那边送信的恶客醒过神来,惊觉拜帖已在他人手中,而且这人俨然仆从打扮,不知是什么身份。受过方才教训,双手又尚未归位,疼痛难当,不敢托大,只得忍气吞声道:“在下眼拙,不知哪位是龙爷,如有得罪,实属无心。本没有脸面再次叨扰,但不能有违东主所托,还请几位莫要作弄,将拜帖交由正主。”
龙峻既不承认也不解说,只向钱满道:“你架也打了,气也出了,是不是该圆个场了?”
“架是打了,气还没出完。”钱满坐着不动眼皮一翻,“不过是一个跑腿的,圆什么场?”接着两眼一瞪卫征和老三,“统统给我站着,谁敢上去,我打断他的腿!”卫征和老三面面相觑,只得止步不前,对着龙峻苦笑。
龙峻扫钱满一眼,懒得和他废话,顾自上前抓起那恶客手掌,将他脱臼的关节回归原位。那人受此欺辱,早已心生怨恨,见这仆从浑然不觉低头做事,便想要使内力伤他,出一口恶气。心念甫动,那仆人忽地抬头,两道视线如刀似箭,厉电一般直射过来,不由猛然一个激灵,手脚顿时不能动弹。一阵心悸之后,深吸口气,这才说出话来:“那封拜帖,东主吩咐过,要我亲手,交到龙爷手上。”语毕惊觉,自己声音竟然微微颤抖,有些不稳。
龙峻只是一瞥,随即低眼回答:“你已经送到,交给我就行。”
那恶客关节俱已接好,双手恢复自由,心中到底意难平,想起方才竟被一名仆从吓住,更觉懊恼,闻言怒道:“阁下是消遣我来着?!”右手便要去拔剑。谁知刚刚肩膀一动,就听咯咯咯三声脆响,右臂顿时疼痛彻骨,再抬不起来。面前这人居然料敌先机,将自己腕、肘、肩三个关节一瞬间俱都拗脱,自己竟全没瞧见,他是何时出的手,什么时候出的手。
龙峻轻一击掌退后一步,斜觑他冷冷笑道:“尊驾送信,是用刀剑拳脚来送的么?”
恶客此时回过味来,这仆从动作这般快捷,适才便是取了自己首级,也自轻松简单,一时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满腹骄矜俱都雪融冰消,捧着右手作声不得。待得龙峻回转檐廊,方泄气低头:“小子无状,贻笑大方,还请列位莫放在心上。”说罢自己用左手使力将右臂关节按回,颓然去了。
等那人走远,钱满才吁一口气,伸手到额头虚抹一把:“你胆子够大,我都替你捏一把汗!”
龙峻回头眨了眨眼:“你担心什么?我不过暂时不能动真气,哪里就会手无缚鸡之力了?”边说边收好拜帖,转身往后院走。卫征和老三眼看无事,自去找其余兄弟戏耍。
钱满一心以为龙峻会把帖子给自己看,谁知这人竟然提都不提,忙随他起身跟在后头,一迭连声问道:“喂!喂!跑这么快干嘛?你还没告诉我,帖子到底是谁送的?上面写了些什么?”因前头龙峻提过许策或会找上门来的话,他一直心生希翼,念兹在兹,眼看这人收起帖子之时似笑非笑,神色有异,隐隐觉得其中必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