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事倒谈不上,说不定还有些帮助。”钱满一开始感慨耍赖,龙峻便深觉无奈,不由自主抬手抚额道,“这园子一直过于安静,平白惹人怀疑,你来闹上一闹,兴许反而能够掩人耳目。”朱炔跟在身后听见,噗的一笑,忙举手掩口,对着卫征挤眉弄眼。卫征虽依旧还是那副神游天外的表情,眼里却再藏不住笑意。
“那可不是!”钱满哈哈笑着轻拍扶手,指了指鬼蜘蛛和温晴,得意道,“今天幸亏有我在,不然小吴可真是兜不转,你这网非破不可,小蜘蛛和这小妖女就要跑了。”
龙峻抬头看吴戈一眼,见他点了点头,却一脸苦笑抬眼望天,便知钱满所说不尽不实,必然有所隐瞒,若要当面驳他,又恐怕在外人面前闹将起来不太好看,便轻哼一声,斜睨他道:“你别又顺杆爬,快点叫老四回来。”
钱满把手一摆,随口敷衍道:“快了快了,再过几个回合,‘九回肠’顺血攻心,小蜘蛛就要撑不住了。”“九回肠”是锦衣卫常用的一种药物,发作虽缓,效力却久,旨在瓦解对手的抵抗力,并不致命。因这药是用九种毒虫调制而成,取其毒性,又让彼此相生相克,且配方不定,多有变动,如若不知是哪九种毒虫,妄加解救会痛苦加倍,所以时常用在要紧人犯身上。龙峻暗忖,吴戈既已拿了温家的“好梦沉酣”,自不会再用这药,那下毒的,必是钱满部下无疑,而且照这人的性子,搞不好还是他亲自动的手。
温晴原本坐在椅中默不作声,此时忽然提气开口道:“八脚大哥,你暂且封住‘中府’、‘少冲’、‘云门’、‘气户’、‘库房’这五个穴道,可缓减疼痛,阻止药力攻心。”
她这句话一出,鬼蜘蛛不知怎地猛然一个趔趄,险些被判官笔点到面门,急切间忙将上身向后一倒,竟象一杆竹子忽然拦腰折断,那当面一点便望空掠过。他身子未起,右脚已出,足尖连环直踢对方双腕。老四前面一招落空,正待顺势点他腹部“天枢”“太乙”**,却不想鬼蜘蛛竟已料到接下来的招势变化,抢先出脚拦截。这两脚如若踢实,自己手腕非断裂不可,忙两臂一分,将双笔在手中一转,变招点他足心“涌泉穴”及后跟“昆仑穴”。岂知鬼蜘蛛这两脚忽然由实变虚,在踢出的同时,左脚轻点地面,整个人平平斜向飞出,在空中一旋一折,人已站直,旋即脚尖顿地猱身前扑,抬手两剑直刺,将老四逼退。这几招或后发先至,或虚实不定,料敌先机,迅如流星,引得众人又喝一道彩,便连那老四也大声叫好,赞叹不已。外围一群人里,廖文灿呼声最响,看他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显然早已把此行的目的抛到九霄云外。交战双方一个是东厂高手,一个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麾下得力战将,精妙招式层出不穷,又因都是擅长实战,自非寻常世家及帮派子弟的花拳绣腿可比,往往险到极处,却又绝处逢生,唐稳也在一旁看得入神。
“八脚……大哥……?”龙峻正听得纳闷,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丫头在叫谁,钱满已弯腰捧腹大笑,好半天才说出话来:“这、这小妖女、有趣得紧,一会儿、一会儿我再同你说……”老四后退期间,鬼蜘蛛运指如风,依照温晴的提示,将那几个穴位一一飞速点过,果然胸口气息不再逆转,疼痛大减,遂仰天长啸一声,攻势顿猛。老四猝不及防,一时左支右绌,连连后退。朱炔眉头一皱,几步跃到包围圈外,接过一名小校的三连弩提在手里,盯紧鬼蜘蛛的一举一动。
“啧啧,小妖女有点门道,这下可有得玩了!”钱满眼睛一亮,兴致立即高涨,转向龙峻笑道,“怎样?要不要让你的手下也来参一脚?”
鬼蜘蛛身上“九回肠”的药效暂止,以他目前的体力,与老四正好旗鼓相当,再这么打下去,不知何时是个头。那阿妍的性命或在旦夕,拖得一刻就少一丝希望,然而这事的具体情形,却又不便当众细说。龙峻暗暗皱眉,不再废话,只将掌心朝上一摊,道:“小吴,连环弩。”吴戈答应一声,早有小校装好箭枝递上弩弓,他极快接过,转交到龙峻手上。
温晴眼见龙峻刚刚举弩瞄准,原本翻飞腾挪的鬼蜘蛛忽然硬生生顿住身形,置对手的攻击于不顾,双目圆睁站立不动,直直盯着那黑黝黝的箭头,面色凝重全身紧绷,便是与钱满手下十三太保较量,也不曾如此紧张。立知这位龙指挥射术非凡,就连鬼蜘蛛这般高超的轻功,在他手上恐怕也讨不了好去,心中大急,忙忙叫道:“你、你怎么可以用弩弓?怎地不讲江湖规矩?!”
龙峻眼手不动,冷冷笑道:“我这里又不是江湖帮派,讲什么江湖规矩。”老四那两笔即将点到,见鬼蜘蛛竟然不予抵抗,忙撤招后退跳出圈外。一场比斗就此停歇,唐稳回过神来,几步走到檐廊下,细细打量温晴,见她安然无恙,心下稍定。
钱满正看得起劲,见状不满道:“你又搅什么局?!连半柱香时间都等不得么?”众人看向场边的香炉,那线香果然还余一半。
龙峻将弩弓稍稍拿开,招手唤老四过来:“我方才已经说过,事关人命,非老四帮忙不可,你现下可以叫老三上去了。”他手里弩弓虽已不再瞄准场中,但鬼蜘蛛仍全神戒备,盯紧那箭头不放。
钱满沉着脸道:“什么狗屁人命!你要改行去开善堂么?”
廖文灿原本跺脚惋惜这场比试结束得太快,直到人命二字飘进耳朵,方才想起此行目的,不免赫然,心里大觉惭愧。适才在院外听见有小校提及钱爷,结合自己所知的朝廷各官员消息,已然猜出,此人必是南京锦衣卫指挥使——钱满。两位大员同时抵达常州,对锐刀门来说,实在算是天大的好消息,自己正需好好结交,忙趋前几步抱拳恭声道:“钱大人,龙大人并非存心搅局,实在是……”
可惜他话未说完,钱满已然瞪眼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话!”廖文灿虽是白身,但在朝在野人缘都好,开设借闲堂以来,许久没有被当着众人的面这么骂过,满面笑容顿时僵在脸上,下不来台。
钱满那里迁怒骂人,龙峻毫不理会,等到老四走近,把手里那几张纸往他面前一递,沉声问道:“老四,我知道你是太医院出身,只不知可通妇人科?”他回来的路上早已问过唐稳,这位二公子面皮涨得通红,讷讷说不出话,只一径摇头,显然对妇科不甚了了,只有寄希望于做过医官的老四。
老四瞥一眼钱满,低头恭声道:“龙爷,我虽曾在太医院供职,精的只是针灸脉络一道,对妇人科知之甚少。”
龙峻轻叹一声,把那几张纸再次递近一些:“不管怎样,你先仔细瞧瞧,医道十三科之间,总会有相通之处。我把那人的症状脉象都已写明,里面还有几张太医的方子,你看能不能拟个药方出来。若实在不成,我也只有碰碰运气,死马权作活马医了。”
老四点头称是,正要伸手去接,忽听钱满冷笑道:“叫你过来就过来,看病就看病,这可真是听话,也不知是跟谁混的!”
自家上司不高兴,事情就此陷入僵局,老四吞了口唾沫,偷偷瞥向钱满,只觉那几张纸像个烫手山芋,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龙峻见老四犹豫踌躇,不禁皱了皱眉,随即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他声音压得极轻,除去聆者本人,旁边几位都听不见。老四原本眼神游移,听了这句话,更是加倍动摇,一双手抖抖索索,将伸未伸,难以决定。
钱满眼见有鬼,大声喝问道:“喂喂,你们两个,鬼鬼祟祟说些什么?”
身后卫征似乎刚刚回过神来,瞥了龙峻一眼,俯在钱满耳边用传音入密轻声答道:“老大,龙大人问的是,老四,你还要不要为初荷落籍?”他其实也没听到龙峻说话,只不过精通唇语,所占的位置又恰好能看到而已。
钱满见老四的眼睛不住在自己和龙峻之间逡巡,好奇问道:“初荷是谁?落籍又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龙峻之所以不当面把事情说穿,为的是替老四保密,因此反问卫征,用的也是传音入密之术。
卫征传音解释道:“初荷是十六楼里醉仙楼的官妓,一年前刚刚被选入谛闻司做女间。”这十六楼是太祖洪武爷敕令在南京所建,用来容纳官妓的官办场所,共有江东、鹤鸣、醉仙、集贤、乐民、轻烟、翠柳、梅妍、澹粉、讴歌、鼓腹、来宾、重泽和佛楼十四楼,连同南市、北市二楼,人称“春江秋月十六楼”。
钱满哦了一声,转念一想忽觉不对,瞪大双眼手指龙峻,咬牙道:“好!好得很!你还说我在你身边安眼睛,你这又是什么?!”
龙峻瞧也不瞧,继续附耳对老四轻声说道:“初荷想你得紧,学什么都不用心,要不是事先关照过,还不知要挨教习师傅多少顿打。”
老四看看钱满,又看看卫征,犹豫半晌,终低头把那些纸张接了过去,仔细推敲验看。
一旁的老三眼见钱满脸上顷刻间乌云密布,忙快步上前轻声问道:“老大,四弟并未认输,这局还余半柱香,要不要我去会一会这位东厂高手?”
钱满瞪着龙峻怒气冲天,挥手大吼道:“不玩了!散场了!没戏看了!都他妈给我滚得远远的!”
他那里大发雷霆,龙峻只作不见,低眼看着地下,等候老四的诊断。上头两个老大闹意见,底下人颇觉难做,除去朱炔和持兵器戒备的缇骑校尉,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该滚还是该继续留着。只有鬼蜘蛛暗松一口气,一边运功压制药物毒性,一边仔细观察四周的包围圈,寻找能够脱身的破绽和时机。
中庭里良久鸦雀无声,钱满瞪了半晌,不见一点动静,呼地从椅中跳起身,咬牙道:“好!有种!我滚!”说罢气冲冲拂袖而去。卫征无奈看龙峻一眼,摇头叹了口气,起步跟随。其余的太保见上司和大哥一走,忙也纷纷离开。只留下老四站在那里,盯着手上那几张纸发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不尴尬。龙峻不为所动,抬手拍了拍唐稳肩膀,向老四一指,唐稳明白是叫自己也帮着参详,忙上前拉着这位前医官走进“舒啸堂”,就手头的这些纸张,结合症状讨论推断药方。
适才钱满发火,温晴似觉有趣,一直默然旁观,看见十三太保散去,偷觑鬼蜘蛛一眼,忽然笑吟吟插嘴道:“龙指挥,你何不问我通不通妇科?”
龙峻双眉一挑,抬眼了然笑道:“姑娘既然这么说,龙某就不必问了。”
温晴看着站立场中,正运功与“九回肠”相抗的鬼蜘蛛,轻咬下唇笑道:“我若帮得了这个忙,龙大人给我什么好处?”
龙峻踱到正当中的太师椅前,撩袍坐下,指着鬼蜘蛛笑道:“你若能帮这一次,我可以饶他一命。”
“龙大人口气不小。”温晴轻哼道,“‘九回肠’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毒药,我就算不能动手无法用药,转眼也可解了,到时候,你还能困得住八脚大哥?”
龙峻一笑不答,也不仔细瞄准,抬手便是两箭。弓弦响处,双箭连珠,鬼蜘蛛身法如电,急纵跃避让。然而刚刚躲开前面两箭,弩机又响,如微风轻拂,箭枝堪堪擦着他颈侧飞过,却不曾划破皮肤,只在上面留下一道白痕。时机之准、角度之妙,竟像是他自己把脖子主动贴到箭枝上一般。温晴脸色立即煞白,她心里明白,这一箭并不是龙峻射不准,而是他刻意手下留情,却又不愿就此认栽,咬牙抗声道:“龙大人,八脚大哥又不曾犯事,你射杀了他,如何向东厂交待?!”
龙峻似乎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大大的弧度:“我杀一个小小番役,需要交待吗?”
温晴急道:“八脚大哥是东厂得力干将,非一般番役可比,岂是你说杀就杀的?难道就不怕我干爹怪罪?”
“好,你若想要交待,我可以给你一个。”龙峻微微一笑,忽然喝问道,“鬼蜘蛛!你偷进我锦衣卫驻地,究竟意欲何为?!”
从龙峻回庄时起,鬼蜘蛛一直不曾说话,此时方开口道:“龙指挥,我只是来找……”
然而他尚未说完,便已被龙峻沉声打断:“这澄园内放有多份机密要件,你难道是打这些的主意?谁给你的胆子?!”
鬼蜘蛛看温晴一眼,皱眉道:“我奉刘……”
他这句话依然不曾说完,再次被龙峻喝断:“所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看在刘督公的面子上,我也不胡乱诬你,你可敢让我的手下搜上一搜?”这边话音刚落,朱炔已踏前一步,抬手就往鬼蜘蛛肩上搭去。
鬼蜘蛛刚刚在钱满手里吃了亏,疑心朱炔搞鬼,看他近前,脚步交错,往旁边一闪,忽然吧嗒一声,从他身上掉下一卷纸来。他潜入澄园只为救护温晴,根本未带片纸,这纸卷从何而来?不免微微一愣。就在温晴和鬼蜘蛛憧怔间,朱炔已抢上去把纸卷捡起,笑嘻嘻呈到龙峻面前:“大哥,你看!”
龙峻接过纸卷在掌心一敲,望着鬼蜘蛛笑道:“现在人赃俱获,你有何话说?”
吴戈借机挥手大喝:“拿下!”园中一阵弩机金铁响动,各小校手持兵器捕具,慢慢缩小包围圈。
鬼蜘蛛虽在东厂做事,接的任务却大多是暗杀、窃听和盗取文书一类,何曾见过这种勾当,受过这种污蔑?又加被钱满捉弄了许久,一时怒气勃然,大吼一声,手持短剑,直往龙峻坐处飞扑。
龙峻闲闲安坐,似乎就在等他这一行动,只眯了眼轻笑:“这可真是要造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