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锦衣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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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祸端(四)

他那里一笑,温晴心下雪亮,忙大声叫道:“八脚大哥!快住手!别上当!”可惜却迟了。鬼蜘蛛势已蓄足,身如离弦之箭,开弓之后一往直前,再无回旋余地,整个人连同手里的短剑,都似化成了一道灰线,径向龙峻射去。

就在吴戈下令拿人,鬼蜘蛛吼声乍起之时,朱炔已抢先一步挡在自家上司跟前,抬手瞄准扣动弩机。他的射术虽比不上龙峻,但在锦衣卫里却是一等一的好手,三连弩三箭连珠,如急电奔雷,毒蛇吐信一般,直钉向面前那道飞速逼近的灰影。比他稍缓一瞬,吴戈那边弓弦弹跳声也随之响起,朝鬼蜘蛛连射,这三箭瞄准的,正是这位东厂高手躲避前面三箭的退路。

鬼蜘蛛果然不愧在东厂里轻功排名第一,如同鬼魅也似躲开朱炔的三箭后,身子极诡异地朝侧方平移,接着像泥鳅一般扭动,在后三箭堪堪及体之时,又间不容发避了开去。朱炔知道单凭这些拦不住鬼蜘蛛,连珠三箭甫一离弦,便将弩弓丢开,同吴戈二人拔出贴身佩刀,一个飞身直劈,一个拦腰横截,雪亮刀光呼啸而至,笼罩住对方全身。鬼蜘蛛原本武艺高强,若在平时,便是再加一个童虎,也不过堪堪打成平手。然而今天特别倒霉,“九回肠”之毒且不说它,前面与十三太保的三场比试,已经消耗了他大半体力和内力,此番拼力一击,远不如寻常那般凌厉,又被朱炔吴戈两轮连环三箭一阻,招式的流畅性顿滞,再加二人双刀拦截,攻势立颓。

温晴眼见不成,不由急道:“八脚大哥,你快走!他不敢对我怎样的!”说罢忽觉颈侧一凉,有什么尖锐冷硬的东西贴在自己脖子上,心里又惊又疑,尚未开口,耳听身旁龙峻轻笑道:“温姑娘,有些事情,不要太过想当然。”眼角余光瞟去,见是龙峻手里的那架连环弩,此时赫然举起瞄准着自己,冰冷箭头正抵在自己的颈项处。

鬼蜘蛛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交战中却已瞥见檐廊下的情形,再顾不得身上所中毒药,将体内真气催到极致,瞬息之间已飘出朱吴二人双刀的攻击范围,手持短剑再次向龙峻飞扑。刚到中途,眼前忽现一粒黑点,直冲印堂而来。他厉啸一声硬生生顿住身形,整个人斜斜后仰迅速倒退,那黑点擦着他头皮飞过,夺地嵌在后方茶厅的廊柱上,却是一枚铁莲子。这一阻之下,便又陷入朱炔吴戈的双刀包围。

原来过庭中一起争端,“舒啸堂”内唐稳老四俱被惊动,忙飞掠到龙峻身旁护持。唐稳眼见鬼蜘蛛脱困,龙峻目前又动不得真气,怕出意外,抬手便是一颗铁莲子射出,将他逼回原地,然后转身对龙峻苦着脸拱手道:“龙爷,小晴虽非我血亲,可到底是我舅舅的小姨,还请龙爷高抬贵手,莫再吓她了。”

龙峻收回弩弓一笑:“二公子,你别小瞧了温姑娘,我这点伎俩,未必吓得了她。”唐稳见他收了弩弓,暗自松一口气,再次深深施礼,起身时瞧见廖文灿,尴尬一笑,指间扣着暗器上前一步,有意无意恰好站在龙峻和温晴之间。

廖文灿被钱满刮了一顿,自觉无趣,收拾心情之后默然退到一旁,只等有人拟定药方,他好拿回锐刀门去救人,不料澄园内情形顷刻变化,竟从原先半胁迫的武功较量变成了拼命刺杀。他以前曾做过县衙的差役,对朱炔使的那套栽赃嫁祸最为熟悉不过,虽说心里明白这是衙门里的惯用伎俩,可看着龙峻使出来还是难免意料不到。他是无关外人,此等敏感时刻不宜动手,唯有继续站在原地旁观。这一看之下非同小可,场内三人交战方式和自己惯常所见的拆招大不相同,所用招术俱都快捷实际,凌厉狠辣,虽不华丽美观,却瞧得惊心动魄,反而另有一种酷烈的美感。

场内一时胶着,短期内胜负难分,老四拿起判官笔正待下场襄助,却被龙峻抬手一拦:“怎样?方子有结果了吗?”

“龙爷将症状和脉象都写得详细,病因也推断得准确无疑,又加上有太医的方子作参考,本可事半功倍。”老四恭声回答,复又叹气道,“可惜我对妇人科知之甚少,方子里尚有三味药材的份量,一时难以决定。看龙爷所述,这病人的情形又颇为凶险,此番若有不慎,恐怕再不能起死回生了。”

龙峻暗暗皱眉,看向唐稳问道:“二公子,你有什么建议?”

唐稳摸了摸鼻子笑道:“我们唐门多得是要人性命的毒药,吊命的药物虽说不是没有,只可惜我身边带的都不适用。不过……”他忽然一顿,眼睛朝温晴一瞟,再看看龙峻,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来。

龙峻心中了然,不再说话,只皱眉看着过庭。场中三人纵跃跳动,身形飞快,朱炔吴戈手中两把雁翎刀挥舞,如同狂风卷起雪花。而鬼蜘蛛的短剑,阴沉沉象毒蛇的毒牙,似随时在等待时机,只要对方露出一点破绽,那把短剑就会直取目标,一击夺命。但高手都能看出来,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鬼蜘蛛两次攻击皆被拦阻,再想蓄势突围,却已难了。他的短剑渐渐暗淡无光,脸色白中透青,头顶热气蒸腾,呼吸也慢慢粗重,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温晴心里焦急,脑中急思对策,正要再次出声提醒,忽然眼前一花,两张纸递到自己面前,一旁龙峻笑道:“还请姑娘快些瞧瞧,我怕有人等不得。”场中随之传来一声闷哼,溅起一蓬血花,却是鬼蜘蛛右臂被朱炔手中佩刀划过,拉了一条长口子,鲜血迅速渗出衣袖。

见温晴咬牙犹豫,龙峻轻轻一笑:“却也是,这人不过是小小番役,和姑娘无亲无故,自不必理他死活。”唐稳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眼睛瞧着地下,不忍再看。

又是一声刀入血肉的钝响,温晴闭了闭眼,旋即睁开,快速将那张写明患者症状脉象的纸张,连同老四唐稳敲定的药方细读一遍,在脑中思考斟酌完毕,报出那三味药材的确切份量,急急道:“我右手袖中原本收着‘雪莲玉露丸’,先让病人服下两颗,再用这药方,定可救得她性命。”接着详细描述装药的容器,待龙峻从带回来的包裹里翻出那瓷瓶,查看之后点头道,“就是这个。我已照你吩咐做了,你快放人!”

龙峻却不忙把瓷瓶和药方交给廖文灿,只抬头看向唐稳。唐稳心里明白,上去接过那瓷瓶打开,倒出药丸嗅了嗅,点头道:“龙爷,‘雪莲玉露丸’虽说主效补血养颜,但药性温和,滋阴润燥,应该能够用于妇人产后失血体虚调理,这药没有错。”有了唐二公子的肯定,龙峻这才招手唤廖文灿过来,倒出两颗药丸,连同药方一起递过去。廖文灿忙千恩万谢接了,俯身在龙峻耳边低低说了几句话,方转身离开。

温晴眼瞧鬼蜘蛛伤口鲜血淋淋沥沥,触目惊心,正要提醒龙峻放人,却见他张嘴发出一声厉啸,抬手将短剑朝着龙峻飞掷,一颗心顿时不住下沉,大呼道:“不要!”

劲风呼啸,如同裂帛,利器破空而来,唐稳心中暗叹,伸手轻轻巧巧一拈,如同摘一片树叶、采一朵鲜花,将那把短剑稳稳当当拈在指间。龙峻坐着不动,微笑抚掌道:“好一个‘十拿九稳’,唐二公子果然名不虚传。”随着他的掌声,一条人影轻烟般从“舒啸堂”内掠出,穿过刀幕闪身在鬼蜘蛛背后,一指点在他“灵台穴”上。掷出那一剑后,鬼蜘蛛早已疲累交加,来者动作又快,再无反抗应指而倒。温晴松一口气,定睛细看,出手那人竟是原本早已随钱满离开的卫征,不知何时已悄然返回,一双眼睛精光暴射,神采熠熠,与惯常的神不守舍简直判若两人。

鬼蜘蛛既已受制,朱炔吴戈便收刀退开,“舒啸堂”内,钱满的戏谑笑声传来:“啧啧,小蜘蛛,你胆子够大,可惜脑袋不灵光。本来乖乖服低认个错就什么事都没有,偏要好勇斗狠争一口气,这下可好,坐实了刺杀锦衣卫指挥使的罪名,如今便是刘靖忠亲来,也救不了你了!”

鬼蜘蛛躺在地下,早已半昏半醒,没有一丝反应。龙峻挥一挥手,淡然吩咐一句:“带下去。”几名校尉快步上前,拿锁链镣铐将鬼蜘蛛捆了个结实,抬着走了。

温晴眼看那鲜血一路滴将过去,转头怒道:“姓龙的!你答应过饶他一命的!怎地说话不算话!”

“我是说过,但是饶他一命不等于放他离开。”龙峻懒洋洋一笑,“他现在不是没死么?我可不曾食言。”

“行刺锦衣卫指挥使可是大罪,若要认真追究起来,你那八脚大哥便是长了八个脑袋,也不够砍的。”钱满晃晃悠悠踱到温晴身边,嘿嘿笑道,“怎样?我没说错吧?跟这姓龙的相比,我钱某人的买卖,可算是童叟无欺的了!”

温晴呸的一声啐了回去,柳眉倒竖怒嗔道:“你们两个是一丘之貉!一肚子的坏水!”

“我这时候忽然很想说一句老套的俗话,那些个演义故事里是怎么说的来着……”钱满笑嘻嘻一点都不恼,抬头想了想,轻一击掌,“对了,就是这句。”接着嬉皮笑脸喝道,“你们当这里是什么地方,岂容尔等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温晴坐在椅上动弹不得,只能瞪大双眼怒气冲冲道:“这么个破园子,你当我自己想来?还不是这姓龙的用强的!”

“用强的?!”钱满倒抽一口冷气,看着缓步走进檐廊的卫征,掏了掏耳朵茫然道,“志远,我没听错罢?!”说着眼睛遛向龙峻,却见这人坐在椅上面不改色,只把弩弓递给朱炔,低声吩咐吴戈如何看守人犯,如何加强防卫布置。

卫征忍俊道:“老大,你没听错。”

钱满大大叹了口气,手指龙峻数落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就算看上人家姑娘,也该和和气气好言相请,怎么可以用强?常言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嘛!再者说了,论相貌,论才情,论身材,这丫头比窃娘差的可不止一点半点,你看上她哪里了?!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温晴原本不明白钱满为何一惊一乍,听到这里才察觉出自己话里的歧义,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

等他说完,龙峻也刚布置完毕,抬眼道:“有一句话,你难道不曾听说?”

钱满一愣:“什么话?”

龙峻咧嘴一笑:“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一出,温晴身上寒栗暴起,直怀疑自己有没有听错,转眼却见边上那一直心不在焉的卫征,竟也忍不住抖了一抖,方才确定这句话的确是那姓龙的所说,顿感头皮发麻,牙齿发酸。

钱满眼睛瞪得浑圆,看看温晴,又看看龙峻,吃吃道:“你、你玩真的?!”

龙峻笑得杀气腾腾:“你说呢?”

胆敢和龙峻开玩笑、且听他玩笑的,除去钱满,这世上恐怕剩不了几个。朱炔见势不好,慌慌张张掏出廖文灿给他的那几块布片,往龙峻手里一塞:“大哥,那鬼蜘蛛受伤不轻,我这就去瞧瞧,可别死在澄园,大过年的添晦气。”吴戈也道要去加强园内防守,疾步紧随其后,其余的人连忙各找理由纷纷离开,卫征向唐稳使了个眼色,两人急急抬着温晴,往后院关押鬼蜘蛛的场所飞奔,转眼之间,偌大过庭只余钱满和龙峻两人。

钱满拍了拍手,扯过另一张空椅子坐下,轻咳一声,正要开口相询,龙峻已先问道:“怎么又回来了?”

“听小吴说你现在还不能动真气,怕那小蜘蛛被你玩疯了,撒起野来兜不转……”钱满说着将手一摊,“现在看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这么快气就消了?”

钱满讪讪道:“忽然一想,谛闻司原本就是你在管,知道老四喜欢那个初荷也很寻常。”

龙峻支颐低眼道:“不,我的确安了眼睛在你边上,你没怪错。”

钱满轻哼一声:“彼此彼此,咱们都是老毛病了,大哥不说二哥。”龙峻一笑,不置可否。

一时间两人似乎都不想开口说话,默然无语各想各的,檐廊下静了一会儿,钱满挠头问道:“对了,你要老四行医,怎不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非要用那个初荷逼老四不可?”

龙峻呲地一笑:“你觉得有人会信吗?”

“我信啊。”钱满一脸理所当然,接着皱眉笑道:“你就不会求一下人吗?既不会死,又不会少块肉,非要凶巴巴、靠威胁、用强的不可。”

龙峻慢慢翻看手中的布片,皱着眉头仔细辨认上面的墨迹,随口问道:“这次我若求你,你会痛痛快快让老四替我办事?”

钱满双手抱胸烦恼道:“呃……你这么难得求人,不吊高了卖恐怕对不起我自己啊……”

龙峻似料到他会这么回答,抬手扶额叹气,默然片刻,轻声笑道:“我不逼这一下,怎么知道老四对初荷是不是真心?”

钱满愣了愣,捧腹闷笑道:“你这话说起来,怎么像是做爹的在给女儿挑女婿……”

龙峻恍若未闻,抬眼看着腊梅树上慢慢融化的冰条,不知想到了什么,低声道:“你是他老大,也该为自家儿郎的终身大事多想想了。”

钱满斜觑他嘿嘿笑道:“怎么了?心有戚戚啊?!”

这句话一说,龙峻那边便没了回音,钱满暗叹一声,明白有些事他不愿深究,只好转移话题:“你栽赃嫁祸那招,用得挺熟啊。”

龙峻知道他早就在边上偷看,只是一笑:“全赖你爹教得好。”

钱满往椅背一靠,紧了紧身上狐裘,摇头叹道:“老头子那是迁怒,以为我去四秘营是被你挑唆的,自家儿子舍不得打,只有找你出气。”说着笑道,“这小蜘蛛真是笨得可以,跟你当年完全没法比,也不知道在他们东厂怎么混到高手去的。”

龙峻继续低头细看那几张布片,轻笑道:“刘靖忠平常让他做的事原本就单纯,不像你我。”

“说的也是。”钱满乜斜着眼笑道,“我其实一直想瞧瞧,咱们在缸里泡了这么久,是不是连心都泡黑了。”

“怎么瞧?挖出来瞧?”龙峻莞尔道,“你会说这种话,那就证明心还没全黑,应该再多泡泡。”

钱满仰天大笑:“是极是极,等到将来咱们恶贯满盈,那才叫做名副其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