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来各家成名医馆都会有一些不得外传的祖传秘方,赵梁氏自然明白,而且龙峻又是可信之人请来的,更不疑有他,便再次把两人眼睛蒙上黑布,让廖文灿带出后宅,自己径去向婆婆赵辛氏禀告。赵家女眷得知原委,不免唏嘘悔恨一阵,却对这次的大夫颇有好感,也盼他秘方有效,能救得那阿妍的性命。
廖文灿依旧领着龙峻朱炔返回那间小耳房,遣庄丁离去,掩上房门,方便他二人换回来时的装束,然后借庄丁巡视的空当和死角,再次经夹道去马厩等候牵马。换装之时听他言道,前几次请大夫,也都是到这耳房暂歇,然后再蒙着眼带进庄去。因赵三小姐的确难产,所以请郎中都光明正大,无需瞒过外头探子的耳目,而那些大夫害怕惹祸上身,也无需廖文灿多加关照恐吓,对阿妍婆媳之事都自动自觉守口如瓶。藏那两名妇人的石室入口,不出龙峻所料,其实就在赵三小姐房中,前几次因她也需要诊治,所以大夫看完一个之后,还要蒙上眼睛带出屋去空走一圈再回来,让人以为石室入口另在别处,想不到还是在同一个房间。
龙峻极快整装完毕,正要再问那批鸟铳的事,耳听花厅中唐稳已无话可谈,再说下去怕是要露馅,不如尽早离开。廖文灿忙从怀中掏出几块布片塞给朱炔,赶去花厅救场,好暗中示意唐稳向赵怀义告辞,再一同返回澄园。龙峻朝朱炔手里拿着的那几片布头粗粗一张,上面赫然印有墨迹,像是一些拓片,时间紧迫也来不及细瞧,吩咐他贴身收好,寻机出门。回马厩之时,龙峻走得稍慢,借机仔细观察锐刀门的守卫情况。早先来第二进院子的路上,他已有留意赵家庄的防守,尽管比不上自己下辖缇骑的严密布置,倒还是颇有章法。如若没有廖文灿这张熟面孔,熟门熟路指引,虽说不是不能潜入,但也要多费些精力和功夫。来锐刀门的途中,龙峻还注意过赵家庄四周房屋,许多外面看上去已经人去楼空的屋舍,里面时有呼吸和窃语传出,不知除了锦衣卫密探,还有几家桩子在暗中盯梢,一会儿回去要问问吴戈,看他可曾一一查明。
在廖文灿的帮衬下,唐稳客套一番之后,起身告别,表态明日定来相助,赵怀义与他甚觉投缘,亲自送出庄门。龙峻藏身在仆役打扮的缇骑校尉里观看,赵怀义与当初在四密营老家施教时节相比,除去头发胡子白了不少,皱纹增加了些,无其他明显变化。依旧满面红光,身体健硕,只眉间深有忧色,虽极力掩饰,却仍不自禁流露。锦衣卫资料里记载,锐刀门中排名最前的几大弟子,还有赵怀义的三子三女,甚至年仅弱冠的长孙赵无咎,都在参将陈朗和总兵李琦麾下,或领军作战,或担任刀术教官。唯独他的大儿子赵崇文,江湖上人称“烈火刀”,虽然在门里武艺最高,却因为脾气暴烈,赵怀义怕他闯祸,所以留在自己身边,不敢放出门去。这些年赵怀义年事渐高,门中事务已大多交由赵崇文打理,生奠期间,按理说应该协同老父迎宾送客,今天不知为何竟不曾露面。
一行人离了锐刀门就此回转澄园,虽身边没有威正镖局镖队护持,可毕竟廖文灿仍在,无论在黑在白,借闲堂主人总有几分薄面。又加**上最大的几个帮派与姜华有约在先,势力小的不敢公然违反去捋虎须,因此途中顺利平安,很快远远见到庄院大门。总算一路无事到达目的地,廖文灿暗自放心,刚松一口气,忽听龙峻咦了一声,皱眉扬鞭,策马向前疾驰。一行人初始不明就里跟着加速,等到坐骑奔近一些,几名武功高的才发现蹊跷处。澄园之内,金铁交鸣,呼喝连连,竟有人在交手。
院门依旧在众人接近时便迅速打开,早有乔装仆役的小校出迎,在轿厅中等候。大门后有一块照壁,正反两面都提有“澄澈”二字,将院内情形挡得严严实实,全然看不见里面发生着什么。可澄园防守依旧井然有序,各校尉也是神情轻松并无异色,显是事情不大,并未脱出掌控。
到达门前,龙峻跃下马来,把缰绳递给一名小校,走到轿厅檐廊下站住,双眉一挑:“鬼蜘蛛?”接着问道,“这人什么时候潜入园子的?”
那小校答道:“吴哥和那顶轿子回来之后,约莫过了三刻钟。”
“鬼蜘蛛这次怎地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动手了?”身后朱炔也已下马,闻言奇道,“小吴不是带着好东西吗?怎么没拿住他?”
那小校犹豫一下,还是答道:“吴哥本来要按原计划办事的,可是刚巧钱爷来了,说既然有好玩的就不要错过,所以,一直打到现在。”
“没有钱爷,冷冷清清;来了钱爷,不得安宁。”朱炔忍不住噗的一笑,“大哥,小武那臭小子废话连篇,不过这句倒是一语中的。”
龙峻细不可闻地叹一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钱爷的手下,和这鬼蜘蛛交手有多久了?”
“半个多时辰了。”那小校恭声答道,“中间歇过两次,每场一炷香时间,打完一场休息一炷香,现下是在打第三场。”这时,园内爆出轰天价一声彩,显然是斗到了精彩处,廖文灿对武学一道向来痴迷,听见打斗喝彩不免心如猫抓,便是唐稳也忍不住来了兴致,想快些进园看个究竟。
“这厮,拿别人的园子当做自家练武场么?!”龙峻喃喃骂了一句,却不忙着进去,顺手扯下自己戴着的仆从头巾,散开一头乱发,用手指草草梳理,在脑后随便一束,接着问道,“小吴可曾上场?”
那小校摇头道:“吴哥不曾动手,上场的都是钱爷的人。”
龙峻哦了一声跨步进门,朱炔朝廖文灿轻一招手,同唐稳紧随其后,一行人绕过照壁,穿出茶厅,园内情形便一览无余。
庄子从轿厅到前院之间有一个宽大的过庭,皆以青石板铺地,每块都凿有细长条纹,横竖相间,既防滑又美观。靠墙处种着数杆修竹,青翠欲滴,庭角几株腊梅,原本正是盛开时节,却因昨晚的寒雨冻成了一树雪条,近午都尚未化开,但仍有芬芳丝丝缕缕溢出,间或飘到鼻端。原本过庭甚是空旷,现下四周围了一圈人,约莫有三十余众,吴戈与十三太保中的九人赫然在列,另有二十多名劲装校尉,手持弩弓、勾镰和锁链,于外围四方站定,小心戒备。另一头迎宾大厅“舒啸堂”的檐廊下摆了两张太师椅,钱满正大喇喇坐在正当中,右边的椅上坐着温晴,两人都注视场中目不转睛,只不过一个满面笑意,一个神情焦急。十三太保之首——卫征卫志远——立于钱满身后,依然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似乎圈中腾挪翻飞的敏捷身影,都不能让他提起一丝精神。园内其余小校俱各司其职,无一人因为好奇擅离职守,或向这里瞥上一眼。
场中交手的有两人,龙峻俱都认得。其中一位身材修长健硕,脸上书卷气和匪气混杂,是钱满手下十三太保中的老四。而另一位身穿深灰色短打,头上包着同色布巾,面容尚算英俊,只不过眼神平淡无波,表情稍显呆板,看起来整个人就普普通通,见过之后转身即忘,正是东厂中擅长隐匿跟踪暗杀的第一高手——鬼蜘蛛。
老四手上拿着一对一尺来长的判官笔,非金非木,黑黝黝的很不起眼,穿点挑刺,取穴打位,挥洒如意,招式迅捷老辣中带着飘逸。鬼蜘蛛的兵器则是一把比匕首稍长的短剑,他的武功和老四截然不同,只用鬼魅般的身法满场游走,看准时机,在对方招式破绽处刺出一剑,每一剑都凌厉无比,攻其必救。外围圈子内,老七和小九都挂了彩,一个伤在右臂,一个伤在左肩,显然前面两场出手的是他们俩,以鬼蜘蛛的修为推断,那两场想必俱是败绩,如今两人伤已裹好,站在场外助威观战。龙峻粗一打量,十三太保在场只有十一人,不见了老五和老六。前者身在何处倒是好猜,如今时已近午,园中除了腊梅花香,还有饭菜香味隐隐飘来,老五一身好厨艺,自然被钱满差去厨房干活了,却不知老六去了哪里。
吴戈瞥见自家上司身影,忙要过来禀报,龙峻抬手一指“舒啸堂”,示意他去檐廊等候,自己顺着圈子外围边看边走。那鬼蜘蛛连斗两场,对手又俱都不弱,期间虽有休息,额头已然见汗。如今天气寒冷,他头顶却有白气丝丝袅袅升腾,可脸色反而苍白如纸,身形也稍稍凝滞。忽然当的一声兵刃相交,老四后退了一大步,鬼蜘蛛虽岿然不动,身子却晃了两晃,脸色越发苍白。温晴见状忍不住轻呼,可苦于手脚被制,无法上前救助,只能暗中着急。
只听钱满嘿嘿笑道:“小蜘蛛,快降了罢,反正你现下人也救不走,自己也跑不掉,与其同我手下这些兄弟打个半死,不如省点力气束手就擒。”说着轻一击掌,“是了,我听说你逃脱的本事也不错,何不借机诈降?保不准到时候看守的底下人一个不留神,被你钻了空子也未可知。”鬼蜘蛛恍若未闻,只深吸一口气,握紧短剑,等着老四再次上前。
一旁温晴咬牙怒道:“姓钱的,方才讲好的,三局两胜,你就放人。他早就胜了两场,怎地又说话不算数?”
“没错,我是答应过。”钱满嘻嘻一笑,把手一摊,“可惜这里不是我的地盘,我也做不了主,现在正主儿来了,该当听他的。”说着抬手向缓步行来的龙峻招呼道,“咦?这么早就回来了?我还以为锐刀门会留你吃中饭,那赵老儿也忒小气,连饭钱都不肯出,亏他还是在这常州称雄的主。”温晴顺着他招手的方向看去,见来者是龙峻,遂贝齿轻咬下唇,低眼睫毛颤动,一声不发。
龙峻不加理会只管前行,早有小校看到上司回园,从正厅中搬了椅子出来放在钱满左边,他却不坐,只吩咐拿笔墨纸砚过来,也不看场中两人交手,顾自进了正厅。等到手下拿来纸张铺好,吴戈磨得墨浓,他提笔略一思索,将脑中记得的原先医治阿妍的药方和脉象症状,连同朱炔告诉他的太医救人方子一并默出。吹干之后拿在手中,走到温晴身边,却对钱满说道:“你叫老四回来,我有话要问他。”
钱满不悦道:“这正打在兴头上,哪能说回来就回来?”
龙峻看着手中纸张,眼也不抬:“事关人命,非老四不成,你要玩可以,换老三上去。”
钱满抗声道:“老三上去就不好玩了……”
龙峻瞥了场中鬼蜘蛛一眼,皱眉道:“这人已经中了毒,虽然不致命,武功也大打折扣,无法全力施展,又能好玩到哪里去?”
“就是因为他中了点小毒,所以才有得玩嘛。”钱满哼了一声,仰天喟叹道,“我们这些不得圣眷的,难得遇到东厂名人,不过是借你的场子给儿郎们添个热闹,练练拳脚,何必绷着个脸?!怕我误了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