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锦衣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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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祸端(一)

来赵家之前,龙峻曾有过许多猜测,却再想不到实际竟是这种场面,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唯有转头看着廖文灿。廖文灿似知道他会有此疑问,只苦笑一下,点了点头,瞥一眼赵梁氏,又摇了摇头。龙峻随即明白,这一老一少两名女子,便是赵怀义在松江府翁家港擒获,与四海盟有极大关联的两人,具体细节如何,却因自己要隐瞒身份,现下又有赵家长熄在,不便明言。

身后朱炔也已取下黑布,瞧见屋内情形,忙抢先一步叫出声来:“啊哟不好,这地底下潮湿不通风,寻常人都要睡出病来,何况产妇?!你们这哪是藏人?分明是在谋人性命啊!”想必杨国舅那桩案子,他陪同太医院的医官一起审案,被灌输了不少产妇调养的理论,担心自家上司穿帮,要赶在前头说出来,以免惹人怀疑。

石屋中原本极静,那婴儿正睡得安稳,被他陡然这一嗓子给惊醒,立时啼哭起来。床上的女子闻声略动了动,慢慢睁开眼望着身边的老妇,嘴唇翕张,好半天说不出话。那老妇含泪安慰道:“你放心,宝宝没事,只是被吵醒了,一会儿哄哄他就会睡着。”那女子扯动嘴角,向老妇勉强笑笑,复又将双眼合上,满面倦色,仿佛单只睁开眼睛就耗尽了她的体力,再没有精神关心屋里多了什么人。

旁边帮忙照看的一名媳妇已到摇篮边将婴儿抱起,嘴里哄着用手轻拍,那小孩儿慢慢止住啼哭,嘴巴嘬吸几下,吧嗒有声。龙峻听见一笑,轻声道:“小娃娃饿了。”朱炔这时已上前站在他身边,忍不住瞥了自家上司一眼,目中稍带异色,一闪即逝。

那媳妇闻言,伸手指在婴儿嘴边碰触,见小娃儿哼哼唧唧,果然小嘴轻张去吮她指头,便笑着向龙峻点了点头,朝赵梁氏躬身行礼道:“大奶奶,这娃娃肚子饿了,我抱去三姐儿那里喂奶。”她嘴里的三姐儿,自是指赵家三小姐,床上这女子形容憔悴,虚弱倦怠,显是没有奶水,无法喂养自己的孩子,只能依靠赵三小姐。

赵梁氏轻叹一声,点头挥手,示意她快去快回,转而对另一名仆妇道:“福嫂,这会儿厨房的鸡汤大概炖好了,你去拿两碗过来罢。”

福嫂点头称是,提着食盒,跟随抱孩子的仆妇一同离开。赵梁氏看了眼床上那女子,又叹一口气,转身对龙峻施礼道:“先生,您想必也瞧见了,要救治的就是床上那位大娘子。她分娩前动了胎气,险些难产,又加出血过多,我们家费尽心力,好不容易才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前面请过几个大夫,瞧了都不见起色,如今身子日渐虚弱,连坐都坐不住了,还望先生妙手回春,救她一救。”

方才甬道之中,龙峻原本担心看病之时会露马脚,听到这番话,不由暗叹侥幸。之前朱炔告诉他的杨国舅府上妾室争宠案例,病人起先状况和这女子可说是九成相似。那妾室也是动了胎气难产出血,事后被对头买通下人,吃下份量做过手脚的汤药,几近奄奄一息,幸好最终破了案子,被太医院的医官施妙手救回。那几张救命药方和症状,朱炔已向自己先行讲解,宫里太医的医术,也自非寻常乡间郎中可比,只不知国舅姬妾体质与这女子是否相似,药方之间能否通用。

龙峻虽对医理知之不多,但也明白医药一道,变化多端,即便患者症状相同,个人体质寒热燥湿,年纪盈虚,皆存差异,稍有一念不慎,恐怕误人性命。他历来杀伐决断,极少犹豫,然而刚刚眼见稚子可怜,若是才出世几天便要失怙,不免心生踌躇。可他终究是个决绝之人,虽一时恻隐,也不会纠结太久。床上的女子如今脸色灰败,颧骨高耸,两颊消瘦,眼窝深陷,颇有油尽灯枯之相,方才赵梁氏也说过,早先几个大夫都瞧不好,想来锐刀门去请的,应该也是常州附近的名医,既是如此,权且用太医的方子试上一试,兴许能够对症。转念又记起钱满手下十三太保中的老四,正好是一名医生,虽未必精通妇科,可人体脉象寒热阴阳这些,总能够分清。而且澄园尚有温三小姐在,温家长于药物,不知她是否通晓妇科医道,心想不如先把太医救治国舅姬妾性命的那张药方默出,暂且对付一剂,然后再回澄园向老四和温晴请教,或者想个法子偷偷带他二人进来诊治。

龙峻心念动得极快,虽有犹豫,其实不过一瞬。打定主意正待趋前探视,以求与朱炔所描述的症候核对,便于确定药方,坐在床沿的老妇却忽然站起身来,张开双手,挡在他与那木床之间。自从赵梁氏进入这石室,龙峻便察觉那老妇对自己一行人始终充满敌意,见她挡驾,也不觉意外,但仍照足常人反应,后退一步,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朱炔在一旁插嘴道:“咦?奶奶,这老太太失心疯了?还要不要我家先生救人?”

赵梁氏见状,上前问道:“王老太太,你这是做什么?”

那王老太太凄然道:“赵大奶奶,我这个糟老婆子已经没几年好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是阿妍,阿妍她是个好孩子,从小跟着我吃苦,没过上几天好日子。还有我这才出世的小孙儿,这人间是什么样子,他都没见过……我求求你们……求你们高抬贵手,放过他们罢!放过他们罢!”边说边爬在地下不住磕头,前额触地,呯呯有声。

“王老太太,你快起来,这是怎么说的……”赵梁氏忙伸手去扶,“你年纪和我婆婆一般大,我哪受得起这番大礼。大娘子身子虚弱没有奶水,你这小孙儿不也是一直吃我家三丫头的奶,没饿着么?这位大夫是妇科圣手,你且让他瞧上一瞧……”

她话未说完,身后廖文灿冷声打断道:“王老太太,你那好儿子带的人马,不知让多少苦命女子惨遭凌辱,不知让多少孩子没见过这人间就夭折,你那儿子可曾放过他们?却叫他们去求哪位?”

“廖先生!”赵梁氏连忙喝止,向他使了个眼色。廖文灿知是何意,但这番说话,却是他有意说给龙峻听的,也不知短短一句,这位指挥使能不能明白。然而此事现下的确无法说得太多,平白惹人怀疑,便一笑住口。

赵梁氏瞥了龙峻一眼,见他茫然不解,笑着释疑道:“这位先生,我原先明言,需要救治那人,在外间有许多仇家,说的便是这位王老太太的儿子、大娘子的相公。他杀人无算,罪大恶极,是以廖先生才说出那样的话。至于他的妻子救是不救,只看你愿是不愿,我绝不勉强。”她搀扶起王老太太,夹持着退到一边,再不言语。王老太太眼见恳求无望,忍不住嚎啕大哭。

朱炔深怕她大放哀声,扰了龙峻的思路,出言劝慰道:“王老太太,你小点声罢,吵着我家先生事小,若是让你这宝贝媳妇乱了心神,一会儿救治起来,怕会雪上加霜,更加麻烦。”果然那老妇抬手捂住嘴巴,拼力忍耐,哭声渐小,慢慢只余哽咽。

经由廖文灿那句话,再加上这老妇姓王,又和四海盟有莫大关联,龙峻已隐隐猜出实情,他望着那女子床边的摇篮出神片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一笑,嘴里喃喃道:“家人何辜,妇孺何辜。”说罢上前坐到床沿,伸指搭在那女子腕脉处。他不会医术,诊脉架势也是回忆于铮的手法,现学现卖,不过徒具其形。可他练过洞明决,熟悉心跳脉搏之声,此时暗中施展,静静聆听这叫阿妍的女子周身血脉流动,记下特异之处。双眼细细观察脸色,又让这女子勉力张口,伸出舌来细瞧,与朱炔告诉他的国舅姬妾症状一一对照。每对上一样,心里便宽上一分。眼见大致与那姬妾遭人下猛药暗算之后的情形,有八九分相似,不由舒一口气,抬眼对赵梁氏说道:“赵大奶奶,要知道各人体质不同,药物的份量也应有所区别,更不用说季节气候这些变数。我想瞧瞧以前那几位大夫所开的方子,看会不会是哪位郎中错用了狼虎药,反而让这位娘子的病越来越重?”

赵梁氏见他坦然救治,心里也觉欢喜,忙点头道:“先生说的在理,廖先生,你在这里暂陪一下,我去去就来。”忙转身出门而去。

那王老太太靠在墙边只是呜咽,听见龙峻这话,心里暗生希翼,抽泣着上前问道:“这位……先生,我这……媳妇的……病,可还……有得救?”

龙峻却不好答她,只是微笑问道:“王老太太,听口音,你是松江华亭县人?”那王老太太瞥他一眼,闭口不再说话,只是走到床边,看着那叫阿妍的女子默然垂泪。对方没有回应,龙峻却也不恼,只一一默记各种症状,好回澄园请教。朱炔有些焦躁不安,在石屋内搓手转圈,廖文灿慢慢走到龙峻身后,用袖子盖住手指,在他背上轻轻划了一个“汪”字。龙峻眼也不抬,只缓缓点头,示意自己已然猜到。

不多一会,赵梁氏连同那抱婴孩出去吃奶的媳妇一起回转,王老太太忙抢上去接过自家孙儿,将面颊贴在孩子的小脸上,老泪纵横。那小孩儿懵懂无知,又刚刚吃饱,正心满意足,被泪珠流过脸颊,感觉痒酥酥的,嘴里咿呀呢喃,竟似有些开心。龙峻站起身来,眼瞧那小婴孩口中吐出一个小泡,嘴角不自禁上扬,轻笑出声。赵梁氏微微一愣,随即明白这大夫笑些什么,想起自己的几名儿女,心中也生出暖意。但病人不好耽误,便轻咳一声提醒,把那几张方子递了过去。

大夫药方上的字,大多写得龙飞凤舞,要想一一认清殊为不易。好在龙峻刚刚恶补了一通药物名称,方子虽有区别,所用药材却也大同小异,连蒙带猜,总算认了个齐全,接着便是查验药物的搭配和分量,看能否找出异同点。他在医术方面有多少斤两,廖文灿和朱炔心知肚明,可惜一个是所知有限,另一个也不过空有强灌的理论,两人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站在边上干着急。赵梁氏见龙峻瞪着那几张药方一瞬不瞬,以为他瞧出了关键所在,却浑不知这位冒牌郎中,在暗中对比计算太医药方和这几张方子的药物差别和份量。半晌之后,龙峻方才将那几张纸放下,阖眼揉着眉心道:“大奶奶,我看这几张方子虽然药材分量略微偏重,可还不至于将病患吃成现在这副模样,你能告诉我,哪一张是最早的药方么?”

赵梁氏迟疑一阵,从袖中又拿出一张纸递给龙峻,低声道:“不瞒先生,最早这张药方,其实是大夫开给我家三丫头的。大娘子和她同时生产,症状也相似,大家心里原本想着,这婆媳俩的行踪,越少人知道越好,便照同一个方子煎了几帖药让大娘子服用。不曾想,三丫头一日好过一日,大娘子却是一日差似一日。等到发觉不对再请大夫,都说只能虚应故事,治不好了……”

她这一开口,龙峻立刻明白关键所在,这叫阿妍的女子原本尚可救治,却被赵家人不明医理,错用狼虎之药,治成如今这般地步。想到自己谨慎犹豫,近乎战战兢兢,心头顿时火起,竖眉怒斥道:“混账!”起身拂袖便走。

这大夫一直细声软语,和和气气,此时忽然发火,赵梁氏不禁一吓,呆在当场作声不得。好在他只走出几步,跟着来的学徒反应快,忙上前扯住袖子摇了摇,问道:“先生,你怎么了?这是和谁怄气呢?”

廖文灿也明白过来,开口询问:“这位先生,可是最早那张药方闯了祸?”

龙峻深吸口气,回想朱炔告诉过他,太医对国舅姬妾的诊断,沉声答道:“我方才听说三小姐是练武之人,她的身子自然要硬朗许多,非寻常女子可比。而这位大娘子原本体弱,底子又不好,最初那张药方里,补药的份量对于三小姐来说是恰到好处,可对于大娘子而言就实在太重,以至于虚不受补,硬生生被猛药给攻倒了。”

赵梁氏连忙问道:“敢问先生,可还有救?”

病因已被龙峻照搬理论敷衍过去,可药方他却不想再乱开,沉吟片刻已生对策:“我有祖传秘方,或能救上一救,可这方子不能外传,只有返回家中取药。”说罢一哂,“大奶奶如不放心,可以叫廖先生陪同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