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灿点头称是转身欲走,忽有人抬手搭在他肩头。这动作轻如片羽,无声无息,等他有所察觉,想要躲避已来不及。随即肩井穴上微微一痛,似有尖针刺入,心里大惊,正要开口询问,却听身后龙峻淡然道:“廖先生,我前些日子刚刚死里逃生,现下疑心病越发地重,总要拿点凭据在手里才安心,你多包涵。”
廖文灿叹气苦笑道:“我与龙爷素昧平生,您提防一些也理所应当,实在不必客气。”
经龙峻适才亲口承认,他已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一个多月前杀出常州的龙七,便是身后这位指挥使大人。接着转念想到,龙峻蒙了眼睛还能精确找准穴道,招式如此快捷,这位大人听声辨位的功夫也着实了得,怪不得那许多杀手都奈何不了他。肩头被尖针刺过之后,不痛不痒,毫无异感,但想起外间客厅里坐着的唐二公子,廖文灿不禁心里发虚。也不知自己中的是哪种毒药,以前帮唐门做事换来的解毒丸能不能派上用场,当初他出主意让唐稳卖身给锦衣卫,不想这块石头如今砸到自己脚上,真可谓报应不爽。廖文灿深吸口气,暂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等朱炔臭着张脸把眼睛也蒙上,方开门让二人出去,唤来庄丁搀扶指引,自己则在前方带路。
龙峻早已示意朱炔隐藏武功,他自己也放重脚步,把呼吸变得沉浊,由人带领缓步前行。感觉穿过两进宅院,到了第三道门处,那几名庄丁止步,向廖文灿施礼告退,接着上来引路的,便都换成了女子。龙峻听声辨音,凭借扶着他的手掌粗糙程度和茧子判断,这几个应该是些粗使婆子,看来后宅女眷居所已到。跨进院门,一路上枝叶时不时拂过道袍下摆及大袖,间或有幽幽腊梅花香传来,想必路过的是一座花园。龙峻暗中留意倾听,只觉园中一派宁静,仅仅在丫鬟婆子之间寥寥几句交谈中,透出些许忧虑,除此之外并无异样情绪,看来此次后宅之行并非圈套,或许真是另有隐情。
在身边婆子的提醒下,龙峻走上几步台阶,然后跨过一个门槛,耳边风声忽弱,身周暖意渐生,这应该是到达小堂楼了。等到进入楼中,那几个婆子就告罪出去,留下龙峻、廖文灿和朱炔三人。龙峻假意伸手向四周摸索一阵,便立定不动,朱炔压粗嗓门大声问道:“喂喂,这是到哪儿啦?有没有人?”
声音回响,可推断所站之处是一个小厅,厅里有几人或坐或立,听动静俱是女子。当中坐着的一位妇人年纪最大,呼吸吐纳平缓绵长,武功修为是这些女子里最高的,想必便是赵怀义的夫人赵辛氏。另有两位年纪稍轻,武艺也差上一些,分别站在赵辛氏两旁,右边那妇人比左边的年纪稍大,也不知是赵怀义的什么人。
只听廖文灿恭声道:“赵老夫人,新请的大夫到了,是否先带去给三小姐瞧瞧?”
“辛苦廖先生了。”那赵辛氏温言道,“三丫头是个练武的,身体底子好,现在已无大碍,照前几天开的方子抓药就成,重要的是那位……”她轻叹一声,“还是让大夫先去看她吧!”她话一说完,右侧那位年纪稍大一些的妇人便转身离去,听脚步,是往小厅右侧的方向。
廖文灿点头称是,赵辛氏左边那位年轻些的妇人,这时迎上前来,说声得罪,伸手去拉龙峻。对方指尖刚刚触到手背,龙峻忙将手缩进袖中,后退一步轻声道:“这、这、男女授受不亲,还请自重。”
他这话一出口,厅内众女子顿时一阵哄笑,那妇人上气不接下气道:“廖先生,您这次是哪里请来的冬烘,倒真有趣!”
廖文灿起先一愣,随即明白,龙峻是怕手上练武留下的痕迹露了底细,便陪笑道:“大嫂子,我只是听说这大夫对妇人科颇有心得,谁曾想竟是个酸儒。”龙峻暗忖,他既称呼对方为大嫂子,这女子应该就是赵怀义的长媳——赵梁氏。
那赵梁氏笑道:“做郎中首先须得望闻问切,这切脉一道,必定会肌肤相触,不知这位大夫是怎么给女子看病的,难不成用悬丝诊脉?”
“悬丝诊脉不过是故弄玄虚,不知误了多少性命,在下绝不屑用。”龙峻细声细气答道,“救人是救人,礼数是礼数,救人之时礼数自不能太过讲究,然而平日举止,礼数却万万不可轻废。”说完把手藏在袖中伸将过去,引得厅中又是一阵大笑。
赵辛氏也随着轻笑了几声,却温言称赞道:“先生讲礼又不拘泥死理,实是病人之福。”
赵梁氏细想一会儿,点头道:“婆婆说的是,倒是媳妇礼数不周了。”也不管人家蒙着眼睛瞧不瞧得见,对着龙峻深施一礼,“这位先生,方才冒犯,还请勿放在心上。”说罢不等回礼,上前隔着袖子牵起龙峻的手,在前方指引带路。廖文灿见状,深怕朱炔这里不好对付,忙也上去拉了他的手跟随在后。
自从进了小堂楼到现在,龙峻和朱炔眼上的黑布一直未曾去掉,显然接下来的路程依旧需要保密,不能让外人知晓。一路上龙峻心中暗记路线方向,故意走得磕磕绊绊,赵梁氏虽是个习武之人,好在体贴讲理,带路也不是一味生拉硬拽,知道这大夫蒙着眼睛行动不便,嘴里虽取笑读书人四体不勤,脚下却放慢速度,这正中龙峻下怀。
行走方向和早先离开的那名妇人相同,也是从小厅右边偏门出去右转,经过一段短短走廊,赵梁氏停住脚步,推左边房门而入。进屋之时,龙峻把脚抬得稍低,自然不小心在门槛上绊了一跤,急忙伸手扶住门框,顺势在上面留了个极不起眼的记号。朱炔听到动静,在后面粗声问道:“这位姑奶奶,病人到底在哪儿?可别摔坏了我家先生,这眼睛上的黑布,还是不能摘么?”
进屋之后,房门随即关上,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开口说话。龙峻虽蒙着眼睛,耳朵却听得分明,除去自己一行四人,房中还有五位。先前离开年纪稍大的那名妇人,赫然就在其中,不知她提早来这屋子有何贵干。除此之外,还有三名年轻女子,再加一个出生没几天的婴儿。那婴儿许是吃饱了睡得正熟,朱炔的大嗓门也没将他吵醒。廖文灿曾说过,赵怀义的三女儿前几日生产,那住在这房中的女子应该就是赵三小姐。可赵辛氏适才说过,三小姐已无大碍,不需再看大夫,为何赵梁氏还是将自己带到这间房中来?
赵梁氏没有马上回答,龙峻听她似乎抬手对什么人比划了一下,方才笑道:“这位小哥只管放心,你家先生有我照看,不会摔坏的。”其间除了那婴儿,房中另四人皆屏气敛声,不发一语,如非练武之辈,还真是无法发觉屋里另外有人。
说完之后,赵梁氏携着龙峻的手,向前走了九步,往左一转,再走五步,出声提醒道:“先生小心,有台阶。”龙峻依言把脚抬起,却一步踏空,那台阶竟不是向上,是往下去的。他假意身子摇晃,举手乱抓,似要摔倒,心里暗忖,如今自己身处小堂楼第一层,这台阶方向朝下,竟是要前往地底么?早一步到这房间的那名妇人,难道是先来打开密室机关的?
“哎哟,真是对不住!”赵梁氏忙将他搀住,歉声道,“我忘了告诉先生,这台阶是向下走的了!”
龙峻隔着袖子扶住赵梁氏肩头站稳,轻拍胸口以示松一口气,柔声细语道:“无碍无碍,这位奶奶下次记得就好。”
朱炔在后面埋怨道:“什么有碍无碍,先生您也太好商量,出个诊还这么麻烦,诊金一定要加倍!”
廖文灿见他二人作戏,又不好拆穿,低头忍笑忍得辛苦。赵梁氏满口答应,引着龙峻一路小心拾阶而下,十八步台阶之后,终于踏到平地。下面似乎是一条狭长甬道,只供两人并肩通行,通道中时有微风,显然有气孔直达地面。龙峻眼蒙黑布,鼻端闻到一股硫磺味后,忽觉前方出现一团红光,应是赵梁氏点着了松明火把。他忙抖了抖,用力抽手后退,颤声说道:“这,这是要去哪里?”
想是前几次请来的郎中都是这般反应,赵梁氏见怪不怪,早已编好说辞,长叹一声道:“不瞒先生,您要瞧的这位病人,在外间有许多仇家,个个恨不得食其肉,褥其皮。可这人,和我家祸福又有天大的干系,不得已将她们藏在此处。还望先生念及医者父母心,施圣手救上一救。”
龙峻心中暗忖,赵梁氏口中的他们,自然就是指在松江府截获的两名四海盟帮众,只不知这两人出了何种状况,竟需要医生施救。如是外伤倒还好说,自己多年密探生涯,时有受伤,上药包扎接骨之类早已做得纯熟,外行也瞧不出破绽来;若受的是内伤,恐怕就有些难办。可转念一想,自己冒充的是妇科大夫,所谓术业有专攻,即便治不了,也有理由可以搪塞。他这里犹豫,朱炔已开口帮腔:“这位奶奶,求您放过我们吧!先生若是替你藏着的人看了病,万一消息走漏出去,被那些仇家知道,找我家先生算账,这可如何是好?”
赵梁氏叹气道:“先生如若不愿,我们也不勉强,只要您一句话,我立刻送您回去。”
廖文灿听了不免着急,正要开口假意帮忙劝说,龙峻已轻声答道:“这位奶奶说的是,医者父母心,我原该去瞧上一瞧。不过,我精通的只是妇人科……”
“妇科好,要的就是妇人科!”他话未说完,已被赵梁氏打断,喜滋滋拉着他继续前行,反倒听得龙峻云里雾里。她说妇人科好,难不成这病人竟是个女子?可即便是女子,自己会的也就是刚刚背熟的几张产妇调养方,如是其他妇人病,又能派上什么用场?
甬道并不算长,约莫走了三十来步就到了头,听回音似乎来到一间石室,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有药汤的气味,淡淡的血腥汗味,一些屎尿骚气,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股细微的乳香。龙峻刚刚止步,赵梁氏便绕到他身后,将蒙眼黑布取下。龙峻微眯着眼适应了一会儿,睁眼定睛细看。
却见石室中也有五人,一名相貌娟丽,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子平躺在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气息稍弱;一位年近六十的老妇坐在床沿,拉着那女子的手,眼中垂泪,神情忧虑;另外两个看衣着是锐刀门的庄丁媳妇,想必是留在石室中照顾这一老一少的。而那女子床边放着一只摇篮,里面竟也睡着个出生没几天的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