锐刀门坐落在常州城郊,赵怀义创立最初,这里不过是一个小小草堂,如今已扩建成五进大宅。宅子占地甚广,是十多年前,朝廷为了表彰赵怀义,感谢他不计门派之别,不狭隘守旧,不挟秘藏私,除去年轻时在军中教授刀法,年老之后更将自己儿女都送到边关报国,特批扩建的。正门是一座两层高的石雕门楼,门前没有修建照壁,大门也没有偏旁避让,而是经过一个宽广天井,直通锐刀门的迎宾正堂。建造之初,风水先生曾殷殷告诫,这是个一箭穿心之局,对东主不利,赵怀义反倒不以为然,坚持自己喜欢打开大门,正面迎接宾朋,执意如此布置。
整个大堂粗犷豪放,威武雄健,全无苏地的婉约之风,匾额上“锐刀堂”三字,是前任首辅亲笔所写。现在迎宾正厅已被布置成灵堂,灯笼俱都换成白色外罩,厅上纸人纸马,一应俱全。大堂当中竖着一面白屏风,上书一个斗大的奠字,前面摆有供桌,一口厚木大棺材,便放在屏风后面,整个“锐刀堂”素幔白纬,透出一股肃穆悲凉之气。正堂之后,便是极为宽广的练武场,均以青砖铺地,两侧有供弟子门人漱洗居住所用的厢房。这十多年来,锐刀门弟子日益增多,就连第三进院子也全都改建,做了众门徒的居所。后两进才是赵家的内院,有一个中庭一个花园,大小堂楼两座,也是颇具气派。
只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无物常在,盛者必衰。如今五进大宅仍在,前任首辅手书仍在,锐刀门在朝野的声望却日渐式微了。大宅四周有行商建起不少小旅店,以供上门拜师学艺又无空房居住的江湖子弟落脚;也有许多乡人为求心安庇护,造了房子住在四周,结果人气越聚越多,日常百货、衣食住行各店俱全,日久年深,倒聚成了一座小镇。这里平日热闹非常,俨然是一个小常州城,可惜锐刀门出事之后,胆小的俱都携家带口,远远迁走避祸,一些胆大念旧不忘本的,也被赵怀义拿着银子半送半撵地遣散了。四周房屋早已十室九空,仍还住着的,大多是探子眼线。赵怀义原本想把众弟子也全都送走,却不想他看低了自己的这帮徒子徒孙,成家立业的或许迟疑犹豫,年轻气盛的个个愤懑抗争。于是就有了威正镖局暗中为之奔走,有了廖文灿四方寻找援手,有了这场生奠大戏。
巳时一刻,威正镖局诸镖师护着龙峻廖文灿等人顺利到达锐刀门,等到有人出庄接应,便即告辞返回“高升客栈”。廖文灿心知此刻常州黑白混杂,裕王寿礼滞留客栈实乃行镖大忌,威正镖局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也不挽留,反催他们快走。因龙峻说过要隐瞒身份,他和朱炔又做了仆从打扮,廖文灿就以看顾马匹为由,让他二人随着庄丁牵马去马厩,等自己替唐稳随便捏造个身份,向赵怀义引见过之后,再寻个由头遛出来,将二人带进院去。
朱炔生性直率外向,擅长与人交际,牵马前往马厩的短短路途,说说笑笑,嘻嘻哈哈,很快便与带路的庄丁混熟。从交谈中得知,在锐刀门做事的人原本极多,出了祸事之后,硬是被赵怀义遣散了一大批,但仍有念旧情的仗义之辈不肯收钱不愿离去。这庄丁曾受过赵家大恩,无论如何都不肯走,家里人也一力支持,赵怀义撵之不果,无可奈何,便任由他留在庄内继续干活。只是毕竟离开的人多,这几日声援的来客门众络绎不绝,一个人干好几份活也是常事,很有些忙不过来。
正聊得投机,廖文灿已脱身前来,带着两人顺庄园右侧檐廊夹道慢行。等到四周暂无人经过,快步从侧门进入第二进院子,悄无声息来到附近一间偏僻耳房前,轻轻将门推开,伸手相请。龙峻进去一张,这屋子很是狭小,墙边摆满兵器,地上摆着沙袋石锁,看起来是个库房。等朱炔走入之后,廖文灿将门带上,回身苦笑抱拳道:“龙爷,原本不该如此怠慢,只是,您既不愿在赵老门主跟前显露身份,就只好暂且委屈了。”
龙峻笑着摆了摆手,以示并不介意,只问:“不知廖先生可曾想好,如何带我们去见那两人?”
廖文灿点头道:“早间在‘积庆楼’我曾想过,松江府抓获的那两人,如今藏在内宅小堂楼,那里是女眷居所,我贸然将两位大人带进去,实是不妥,也极易露馅。万幸这几日赵三小姐刚刚生产,因之前在陈朗陈参将帐下带孕杀敌动了胎气,是以产后体虚……”
他尚未说完,已被龙峻疑惑打断:“藏在女眷居所?”
廖文灿叹气道:“这个,龙爷,一时之间,我还真不知从何讲起。”
龙峻眉头一动,顺着他方才未尽之意问道:“廖先生说赵三小姐产后体虚,可是要我们冒充郎中?”
廖文灿抚掌道:“龙爷猜得极对,我看再加长些胡子,您就正好可以扮成大夫。”又向朱炔微笑拱手,“还要委屈朱三爷做个跟班学徒。”
朱炔咧嘴一笑,伸手挠了挠头:“我原也是大哥的跟班,没什么委不委屈的。”
龙峻眉头微皱,为难道:“我并不如何通晓医理,尤其还是……妇人科,进了后宅,怎么蒙混过关?”
廖文灿正待回答,朱炔似乎想到了什么,轻一击掌道:“大哥,说起来还真是巧。我离京之前,锦衣卫刚刚处理好一桩杨国舅府上妾室争宠、指使下人擅改药物分量的小案,太医院所开那几张产妇调理的方子,我倒都还记得。”龙峻想起,那杨国舅是当今皇帝一年前新纳杨妃的亲兄长,因妹妹进宫得宠,被封了个锦衣卫百户的虚衔。因家里正妻无所出,半年之间添了三房妾室,日日争吵不休。他来常州之前,听说杨国舅的二姨太生了一个男婴,不料后来竟出了这种意外。
听到这话,廖文灿宽心笑道:“我原想按照上次那大夫开的方子,一模一样写一张给龙爷对付过去,三爷既有药方,那是最好不过了。”
“如此甚好。”龙峻轻拍朱炔肩头笑道,“不如这次,我做你的跟班罢。”
朱炔连连摇手道:“不成不成,我这模样,黏上胡子也不像大夫,倒像个招摇撞骗的游方郎中,说不定刚一进门,就被人识破,把我一顿乱棍打出来。”
龙峻莞尔,继续问道:“如今方子虽已解决,却还有不妥。即便我们瞒过赵家诸位,顺利进入内宅小堂楼,见到的也只是赵三小姐,廖先生又怎么带我们去见那四海盟的两人?”
廖文灿再次叹气:“龙爷,老实说,赵三小姐产后不适既是真事,又是个幌子,这大夫,其实也是为那两人的其中一人所请。”
朱炔好奇道:“怎地?那两人受伤了?”
“现下来不及解释,两位还是亲自去看吧。”廖文灿侧耳听了听四周动静,低声道,“事不宜迟,我先去取相应的衣物便于换装,还请两位在此稍候。”等到确定外间再次无人,他迅速开门出屋,轻轻带上房门,疾步离去。
朱炔随即轻声把自己记得的那几张药方,连同太医院医官的讲解,一一仔细背给龙峻听,等到廖文灿走远,方才问道:“大哥,这姓廖的提到四海盟那两名俘虏就吞吞吐吐,说一半藏一半,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我怕是个圈套。”
龙峻微微一笑不答,只从革囊中拿出两颗白蜡丸,递了一颗给他。朱炔拿在手中,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好梦沉酣。”龙峻笑道,“等下到了内宅,如觉不对,只管屏住呼吸捏碎便是。”
朱炔雀跃道:“哈,温家的东西还真是不错,多亏大哥想得周全。”他把那白蜡丸握在手中,心里反倒隐隐希望这趟是个圈套,可以有机会试试这迷药效果究竟如何。
龙峻哂道:“什么周全,不过是怕死罢了。”说罢微阖双眼,将朱炔解说的药方在脑子里过了一便,接着施展“洞明决”,倾听各处声响。
因为锐刀门的迎宾正厅做了灵堂,接待来客就转到第一进院的花厅,这间耳房与那花厅相距不远,朱炔虽听不到什么,可在龙峻耳中,厅内谈话却清晰可闻。花厅内,赵唐二人正在客套寒暄,听唐稳自称姓叶,想必是廖文灿给他编了一个开封叶氏外家子弟的身份。他虽说是唐门少主,可因为醉心于毒药暗器,对外事一向不理,所以待人接物颇为生疏腼腆。赵怀义老于世故,各种阳奉阴违、口是心非都曾见识过,这年轻人的羞涩,倒衬出他的真诚来。虽然有些地方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但也谅解各有苦衷,反而对唐稳甚是喜欢,着实接纳。龙峻倾听辨别,赵怀义对自身安危不甚在意,爽朗笑声屡次传出,倒是对门下一干弟子,及其妻妾儿女甥孙颇为担忧,言辞之中,带了一丝焦虑。唐稳虽不太通世故,却毕竟不笨,自能听出对方话里愁思,便好言相劝,以示宽慰。
片刻之后,廖文灿于夹道处匆匆折返,手中提着一个包裹,打开之后拿出一件道袍,一顶逍遥巾,一双布鞋,连同几缕假须递给龙峻,接着将另一双布鞋和六合一统小帽递给朱炔,笑道:“三爷的衣服是不用换了,只需要改一下小帽和鞋子。烦劳两位快些,前几天,也差不多是这时候请的大夫。”
等到龙峻黏上假须,整好衣装,朱炔换好鞋帽,廖文灿又拿出两条黑色布巾,为难道:“龙爷,为了保密起见,这几天带郎中进小堂楼,都是需要蒙上眼睛的,您看……”
朱炔顿时不满道:“姓廖的,前段时间常州城里的劫杀案,我想你也听说过,锐刀门虽没有直接参与,但暗中袖手默许也是有罪。这里我们人生地不熟,现在居然连眼睛也不能看,谁知道你们搞什么鬼?!”
他说话如此直接,廖文灿不免心中不快,但碍于有求于人,遂忍气皱眉道:“朱大人,常州刺杀一事,尽可等到生奠之后再过堂,赵老门主随你去问,廖某既管不着也不敢管。只是,这段时日,锐刀门为保那两桩祸端,不知花费多少心血和代价,虽然办法不见得好,廖某也实不忍苛责。”他停了会儿,瞥一眼龙峻,“如龙爷直接表明身份,自不用如此麻烦。可既要隐瞒来历,又要不惊动小堂楼里诸位见到那两人,请恕廖某愚钝,不用这招,除非把整个锐刀门都一下子放倒,不然,我还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朱炔瞪大双眼还待再争,龙峻已接过那条黑布巾将眼蒙起,沉声道:“廖先生,你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