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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迷局(三)

“阿策的丈夫和儿女,没有在裕王府么?”想起积庆楼内许策的凄苦眼神,龙峻心里忽然涌起不好的预感。

钱满缓缓摇头:“消息说,在裕王府整整两年时间,从未听鬼丫头提起,也没有见他们出现过。”

“那,各州府的无名尸骨,你可曾叫人一一查探?”

“这还用你说,早查了,都不符合。”

龙峻拧眉仰头喃喃道:“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他对世事历来不抱幻想,然而这次,他却希望老天垂怜,至少能放过许策的一双儿女。

见龙峻不喝酒,钱满便不用酒杯,就着壶嘴灌了一大口,酒水顺着口角和胡子流下来,淋淋沥沥,他也不擦,只是嘿嘿笑道:“找不到人,再想也是枉然,反正最坏不过两种情况,一、他们被裕王藏匿起来,借以胁迫鬼丫头替他做事;二、他们早就死了,两年前,同许振卿一道。只不过,姓许的比他们运气好一些,好歹留具尸首下来。他们么,自然是被毁尸灭迹,挫骨扬灰了。”他顿了顿,接着笑道,“自从十六年前那场畿辅骚动之后,许振卿害怕象袁大人那样遭受报复,连累家小,一直谨慎保护鬼丫头,千方百计托关系送上峨眉学艺,从不在人前提起,连出嫁生小孩都不告诉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到头来还是累及家人,他自己也没个好下场。”

龙峻默然看他,半响不说话,钱满只顾慢慢喝酒,也不开口。两人各存心事,出神安静了一会儿,龙峻叹一口气,伸手从袖中掏出一个纸团,小心展开摊平,靠着柱子观看。这是威正镖局里那位身处七巧门的镖师,借着与六丁玉女起争端,拉他躲避之时,乘机塞到他手里的,想必是需要打探的事情有了眉目。纸张略薄,稍带黄色,打开一数共有三张,后两张字迹全无,包在最里面的却是一张年轻男子画像。龙峻看着只觉眼熟,想了片刻不得要领,递给钱满问道:“这人是谁?像在哪里见过。”

钱满接过细瞧,忽然哈哈大笑道:“这不就是你吗?!你以前没留胡子的模样,居然连自己都不认得,你有多久没照过镜子了?!”

龙峻拿回画像狐疑道:“我以前,长这样子吗?”

钱满见他迷茫,捧腹又是一阵大笑,一时岔了气呛咳起来,好半天才平复,吭吭哧哧续道:“这,这画像上面是太漂亮了些,看起来倒像是哪个怀春的姑娘家十五六年前见过你,结果一直念念不忘,到了今天凭着脑子里的印象画出来……”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一把将那张画像又抓了回去,拿在手中细看,嘴里嘀咕道,“这谁画的,笔法有些眼熟啊……”亭子里这般动静,外围那十二人还是面朝外站着纹丝不动,连看都不向这里看上一眼。

龙峻由他去细究,拿着那两张无字的白纸放到鼻端嗅嗅,低头在腰间革囊里翻找,他虽换了仆从装束,随身的革囊还是依旧贴身携带。片刻功夫,翻出一段小指粗细,类似墨锭的东西,俯身放到温酒的小炉里点燃,接着吹熄明火,用那物事冒出的白烟将纸张慢慢熏烤,不一会儿,纸上果然显出许多字来。钱满抬眼看看,轻哼一声,低头继续研究画像。

那镖师想是赶时间,因此写得匆忙,字迹略草,但还能清楚辨认,上面按照自己提问的顺序,逐条答复,罗列分明。龙峻曾问过锐刀门得罪了什么人,纸上没有明说,只写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也不知这璧代指何物,是说那批鸟铳?还是那两个四海盟的人?又或是另有所指?第二条不出龙峻所料,姜永去关外的确是拜访张保,只不过,他原本以为托镖的雇主会是武清伯,却不料竟是御马监的王充。纸上未写所托何事,想必那镖师在镖局地位不够,因此也不甚了了。

廖文灿一事,现在倒是无关紧要,他去拜访的,不外乎常州各大衙门,而武清伯暗中的寿礼,已在自己手中,信上所写也与之对应,只需拆开肚兜观看便知究竟。昨天见姜华的关外来客他已知道是凤七,那镖师探得消息,明面上凤七是代义父张保,去衢州给裕王贺寿的,至于真正目的是什么,还需进一步查探。信里还说,当年姜永跑关外镖路的时候,和凤七的亲生父亲颇有交情,还半开玩笑地订了娃娃亲,因此凤七得知威正镖局在常州,便刻意停留下来,打算与镖队结伴同行。

这些消息里,让龙峻最感兴趣的,反而是姜华和**瓢把子的商谈。双方的条件,姜华已经亲口说过,和信中几乎分毫不差,只隐瞒了一点,也就是那幅画像。据这信中所说,画像是姜华外出调解之后带回来的,他找机会一模一样拓描了一张,才把原画换出。虽然信中对如何摹描偷换只字不提,但龙峻以前做过这类勾当,对其中的艰难自然心知肚明。

那边钱满看了好一会儿,摇头皱眉道:“不成不成,这画像不是第一手的,也是个摹本,笔法是力求相似了,不过充其量只有六成,看得出来才怪。”说罢随手一团,扔回给龙峻,半闭了眼靠在亭柱上继续小酌。

龙峻接过画像重新展开抚平,心里疑团重重,那镖师信上并未言明画像从何而来,想必姜华不曾说,又或者只告诉了岳彦平和包水生,对镖局其他人都守口如瓶,因此来历无从知晓。画像既是姜华拜访各**头目之后所得,那么,有没有可能是方正平那些瓢把子所送?昨日早间那场骚动,除去自己刻意露富招惹,这张画像是否也在暗中推波助澜?收集消息的探子,只需写明所听到的一切事实,从来不加自己的推断和猜测,这镖师在李玉手下做事,当然也知道并且遵守这条规矩。因此信中只见明确消息,绝没有多余的意见,那又为何偏在锐刀门一事上闪烁其词?难道是因为有所顾忌不能明言?

他正出神,耳听钱满笑道:“你这是欠了哪家小姐的相思债,害得人家将你画影图形,要拿你归案?”

“说到相思债,我哪比得上钱大人。”龙峻头也不抬,“除去四房姨太太,金陵十六楼,家家都有红粉知己。”

钱满瞪眼道:“我那些红粉知己可不是白交的,别人可以笑我,偏你不行!”

龙峻无奈道:“是了是了,我别无怨言,只求钱大人花钱别太大方,留着点公用给其他弟兄。”

钱满仰头大笑,脸上渐渐有了血气,映得面色好看了一些。他虽喜饮酒,却不贪杯,感到稍有醺意,便停口不饮,将酒壶放回温酒炉中,问道:“你要去哪里办事,锐刀门吗?”

龙峻点了点头,将两张信纸丢进炉中点燃烧尽,抬眼问道:“赵怀义可曾找过你?还有那借闲堂主人廖文灿。”

“自然找过。”钱满微眯着眼道,“我家里老娘还在堂,老婆孩子一大群,只想稀里糊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活得长长久久,不想象袁大人那样断子绝孙,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想像我老爹那样,被人用完了就扔。”

龙峻细看手中那张画像,随口问道:“你听到些什么?”

钱满哼道:“我什么都没听到,也什么都不知道。”

龙峻叠好画像收起,看着他慢慢说道:“朝中的事,你也知道,其实大多非此即彼,非彼即此,就像那些士林眼里,世人只分两种,不是君子,就是小人……”

钱满不耐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跟我罗里啰嗦兜圈子。”

龙峻叹一口气,直截了当问道:“他们用多少银子,买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满朝文武有哪个不收人情的?区别的不过是多少而已。”钱满仰天打了两个哈哈,斜睨他道,“不收钱哪来的消息交换?不吃点进去谁放心和你称兄道弟?这点你比我清楚吧?!”

“谁送的银子?”

“那可就多了!”钱满眼望顶梁一一数道,“衢州那边送过,操江御史送过,应天府尹送过,王充送过,卢润送过,吏部尚书陈元佑送过,南京守备送过,南京兵部尚书和刑部尚书也送过……”

“看来应该不少。”龙峻点了点头,把手一伸,似笑非笑道:“吐出来。”

钱满眨了眨眼:“吃掉了,花光了,吐不出来。”

龙峻依然伸着手:“我也不要你全交,六成就够了。”

钱满白眼道:“你忘记我姓什么叫什么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见他耍赖,龙峻也不恼,还是伸着手道:“五CD说了没有!你很缺钱吗?”

“四成。”龙峻皱眉笑道,“到底线了。”

钱满一脸不快,嘴里嘀咕半晌,还是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来,啪地甩到龙峻手中。龙峻数也不数,随手收起,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叮嘱:“钱大人,别吃不该吃的东西,小心卡着喉咙伤了胃。”

钱满正觉肉痛,听这话怒道:“拿我的钱还跟我说这屁话!你恶不恶心!”接着哼道,“我是铁喉咙金刚胃,卡不住也伤不了。”末了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我有分寸。”

龙峻叹道:“别以为不办事就没有偏颇,你拿钱不说话,在别人眼里,便是已经选了立场,由不得你骑墙。”

钱满不以为然笑道:“骑不了墙就不骑,选个好位置站着不就成了。”

“在锦衣卫这么些年,你还没看透?”龙峻望着他道,“这世上,没有铁打的富贵,也没有扳不倒的权势,你别站错了位置。”

钱满眼睛微眯,眸中利芒闪烁:“水落石出之前,谁都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站错,既然没人能未卜先知,何不胆子大点赌上一把?!”

“你忘了锦衣卫是做什么的?我们只需站在陛下身边,朝中无论哪一派占上风,都与我们无关。”

“是了,我老爹当初也是这么和我说的,可到头来又怎样?”钱满嘿嘿笑道,“用得着你的时候,说你体贴上意,用不着了,就说你矫诏。”

龙峻一时无语,默然良久,才轻声道:“你被调到南京,是陛下念旧情,可他不会念一辈子。”

“他念的是先帝欠我老爹的情吧。”钱满冷笑一声,摇头道,“你现在光棍一条,自然不明白我的心境,等你成了家,有了儿女的时候,你就能体会到了。”

龙峻心知和他再说不通,也不勉强,只是笑笑,换了话题道:“这次常州刺杀,云峰那边得到的消息,是你放给他的?”

一提聂云峰,钱满顿感窝火,跺脚狠狠骂道:“那臭小子太笨,送个消息还犹犹豫豫,这种死脑筋,你居然就只把他调回去,太便宜他了!应该好好赏他一顿板子,不然不长记性!”

“他是你的人,要打板子也该是你来,我可不敢。”龙峻起先一笑,随后问道,“这种消息你都拿得来?你到底吃了多少?!”

钱满没好气道:“我不是已经交给你四成了?!回去自己数自己算!”

龙峻皱眉道:“阿满,你不如早点抽身……”

他刚说到一半,钱满已一口打断:“还早还早,难得有件好玩的事,我正乐在其中,你别扫兴。”接着斜睨他笑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

龙峻一愣,忽然想到了什么,苦笑着轻声道:“老天知道,良心知道。”

钱满也一时憧怔,叹气感慨道:“嘿嘿,这是袁大人喜欢说的话,可惜啊可惜,他讲良心,别人未必。”

两人互看一眼,同时张嘴,却又说不出话来,各自转头望向亭外。其时已近巳时,天色还是阴沉沉的,寒风呼啸,不见阳光。钱满忽觉有些冷,紧了紧狐裘,耳听龙峻轻声问道:“阿满,你还恨许先生吗?”

钱满哼道:“我有那么小气?!你小瞧我。”他不想在这话题上继续,却又忍不住道,“说起来,卢润和许振卿还真有点像,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连自己的名声都可以不要。”

听他评论自己的先生,龙峻不好随议,只淡然道:“卢润这个人,你自己小心了。”

钱满摆了摆手,示意心中有数,转念想到了什么,轻一击掌道:“对了,还有一个人,我看他挺有趣的,便是前些日子刚上任的江南总督——叶信,兴许将来内阁,会有他一席之地,你不如早作打算。”

龙峻不置可否,忽记起方才钱满说的自己见过许策的话,疑道:“对了,我还没问你,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已经见过阿策?你安了眼睛在我边上?”

“我一到常州就去衙门找你,衙门里说你在澄园,等到了澄园,又说你在积庆楼。结果在路上碰巧遇到那鬼丫头,我倒还认得她,她却不认识我了,真是叫人伤心。”钱满长叹一声,有些意兴萧索,说完觉得不对,把眼一瞪,道,“慢着,什么安眼睛?**把话说清楚!”

龙峻双手抱胸,直视他反问道:“你没什么要说的?”

钱满不甘示弱,恶狠狠瞪回去:“你还有什么要问的!”瞪了一会儿,却又把目光往旁边一遛,长吁短叹道,“我这个南京锦衣卫指挥使,不过是做着养老用的。闲暇种个花,遛个鸟,教教这些小子,就很耗我精神了。平时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花就花,没那空档多管闲事,也没多余力气四处安钉子。”

“你会种花?什么花?解语花?”龙峻眼带促狭斜睨,“至于这遛鸟……”

钱满笑骂道:“你管我遛什么鸟种什么花?老子还没问你呢!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不把窃娘娶回家?!”

龙峻皱眉道:“钱大人,你管太宽了吧?!”

钱满絮絮道:“就算她是犯官之女,曾经身处贱籍,你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不能娶为正妻,纳来做个妾也不错啊!男人嘛,三妻四妾实属平常……”龙峻不等他说完,站起来转身就走,只听背后钱满叫道,“喂喂,你晚上回不回澄园吃饭?要不要我让老五给你做几道家乡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