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锦衣龙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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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初会(五)

指挥使大人发了话,唐稳就算有心想跟着回澄园,也不敢造次,无奈只好留步。因接着还要前往锐刀门,龙峻想了想,为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决定还是换上来时的仆从装束。他极快整好衣巾,踱到温晴椅旁,皱着眉头俯低身子,将温三小姐腰间丝绦上挂着的革囊、荷包、香袋等等一应物事全部取走,递给早拿了托盘候在一旁的朱炔,然后伸手去摘她头上戴的逍遥巾。唐稳关好房门之后,正心烦意乱站在门边,见状一愣,忙上前劝阻,吃吃问道:“龙爷,您方才……不是已经打算不搜身了吗?”

龙峻眼也不抬,只道:“方才是方才,现在是现在。”说着已将温晴所戴的逍遥巾拿在手中,略看一眼,便已找到藏药的几个角落,毫不费力把头巾清空。正要替她戴回去,忽瞥见她头顶发髻上插着一支牙簪,簪头上雕了一只鸣蝉,刀法简练,式样古拙,象牙质地普通,大概平时时常擦拭,簪体油润并无裂缝,只是颜色却已发黄。温晴肤色虽暗,一头秀发倒是乌黑柔亮,便衬得那牙簪越发陈旧,应该很有些年头了。龙峻看着那簪子一时有些恍惚,出神了会儿,方将那顶逍遥巾戴回温晴头上。他直起腰站开些,双手抱胸凝视片刻,上前隔着温晴衣物轻按她两边衣袖,又屈膝半蹲,仔细轻捏她所着棉袍的下摆,眉心锁得更紧,直起身说道:“二公子,你把温姑娘袖子里的宝贝都掏出来罢。”话虽淡然,但语调里的无形威压,仍是听得唐稳脊背生寒,没奈何,只得上前照办。

等他仔仔细细、小心翼翼把温晴袖中暗袋里的东西全部掏空,直起腰交给朱炔,耳听龙峻又道:“她衣服下摆还有夹层。”眼前寒光一闪,龙峻手里已多了把匕首,倒捏刀刃递到唐稳面前。

唐稳接过匕首,愁眉苦脸蹲下,依言慢慢划开温晴棉袍下摆,将里面藏着的药包也一一取出。完事之后正待起身,忽听龙峻又道:“除下她的鞋子。”

听见这话,唐稳像是被烙铁烫到,腾地跳将起来,匕首当啷掉落地面,脸皮顿时如同火烧,头摇得象拨浪鼓,口中呐呐说不出话。一旁龙峻见了,沉声说道:“二公子,我知道你是君子,做这个实在为难。可你和温姑娘相熟,又有亲戚关系,这事由你来办,总比我这个外人动手要好。”

唐稳仍是不住摇头,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边摆手边一步步后退,直到脊背靠上墙壁,身后再无退路,仍是摇手不迭。龙峻啼笑皆非,转头去看朱炔,这人却瞧着手上托盘里的一堆药包物事发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身边两人看来都指望不上,龙峻忍不住摇头,俯身捡起匕首,屈膝蹲下,撩起温晴长袍下摆,露出鞋来。

温晴脚上穿了一双小牛皮快靴,皮质熟软,手工上层。其时缠足风行,武林世家的女孩儿虽不时兴,暗地里却也以小巧莲足为美,怕脚长得太开,大多穿小一号紧一些的鞋子,以求将之束住。温三小姐的脚看起来并不算小,一双天足长得肆意,想必未曾受过任何束缚。龙峻细看了一会儿,只觉这双靴子鞋底偏厚,心中了然,便不再讲鞋脱下,只捏着温晴踝部把脚托起,掏出匕首小心从边上划开靴底,内里果然也有乾坤。他小心将夹层间的东西不损坏外袋一一取出,然后对另一只靴子也如法炮制,完事之后,轻吐一口气,收回匕首,拿着那两包东西站起身来。

这时,敲门声轻轻响起,吴戈已在楼下备好轿子,由随行校尉充当轿夫,叫两名便装小校抬了软兜上来接人。龙峻招手让唐稳近前,示意从那堆搜到的药物里挑出“好梦沉酣”,连同唐门的“醒醉散”一起交给吴戈,然后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吴戈目光闪动,点头一一谨记,俩小校将软兜抬进门,等候自家大人示下。温晴如今被点了睡穴,当然不可能自己坐上去,一屋子又全是大男人,所谓男女授受不亲,不免站着面面相觑。唐稳迟疑片刻,还是缓步上前,将温晴抱起,放在软兜之上,请示了龙峻,小心陪同送下酒楼,再扶她上轿,站在门前目送一行人远去。

朱炔一直不说话,等到唐稳送人离开,才忍不住开口询问:“大哥,为什么不在这里问个仔细,谈好条件?把人带回澄园,我怕会有变故。”

“隔墙有耳。”

“不可能!”朱炔断然否认,“这里整个三楼,我和小吴在四周都已严密布防,什么人能逃过我们的眼睛和耳朵!?”

龙峻嘴角轻扯,吐出一个名字:“鬼蜘蛛。”

“什么?!”朱炔一惊,忙抬头搜寻,“他来了?!在哪里?”

龙峻把窗推开,一指外面的飞檐:“就藏在那里,我叫唐二公子进屋的时候,他便在了。”

朱炔脸上变色,正要冲出门去,却被龙峻叫住:“不用忙,早走了。”说罢一笑,“在我点温三小姐睡穴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大概是赶着去澄园。”

“鬼蜘蛛怎会知道我们住在澄园?”朱炔这才明白自家大人为何将温家的迷药交给吴戈,疑惑之余又有些担心,“那他会不会在路上设伏救人?”

“凭他们东厂的耳目,知道我们住在澄园倒也不难。鬼蜘蛛来得较晚,想必是打探消息去了。”龙峻踱到桌边,低头看着装满温家药物的托盘,“东西在我手上,买卖还没谈,他不会急着救人。”又笑道,“其实我倒盼着他救人,免得还要多费心思在他头上。”

听这话,朱炔知道吴戈那边必已布好圈套等人来钻,顿感放心,好奇问道:“鬼蜘蛛在东厂高手里,轻功隐匿本事第一,大哥你是怎么发现的?”

“此人缩骨屏气的功夫练得不错,只可惜他不能让自己的心脏不跳,血脉不流。”洞明决下一应活人无所遁形,再高明的轻功也瞒不过龙峻的耳朵。

朱炔不由咋舌,转而又问:“温三小姐怎会这般娇气,大哥还没动真格的,她就已经哭了,要是买卖谈成,那老阉狗这次岂非蚀了大本?”

龙峻不以为然道:“她若当真就这点能耐,刘靖忠何必派鬼蜘蛛护着她,难道是老糊涂了?”

朱炔挠了挠头:“大哥的意思,莫非温三小姐方才是装的?”

“过于示弱,欲盖弥彰。”龙峻淡然下了定论,说完落坐,拿起那托盘放在膝头,取出革囊里的鹿皮指套戴好,慢慢摆弄从温晴身上搜出的一堆物事。这些药物大都被制成蜡丸,装在瓷瓶和掏空的桃核里。还有一些细小粉末,用一种极纤薄、非革非绢的东西包裹,龙峻小心举到面前查看,那东西竟是鱼鳔和羊肠衣,想必为了容易携带和使用特制而成。这许多药物,也不知作何用途,有何功效,其中奥妙,怕是要等唐稳来解答了。

朱炔见他有事,也就不再打搅,正要开门出去,底楼忽传来一阵喧哗。细听之下,原是店里新到了客人,要上三楼就坐,被酒楼的知客伙计劝阻。客人脾气很是不好,言语之间一时不满,以致吵闹起来。

喧闹中有人大声道:“你们锐刀门当真奇怪,有买卖也不肯做,这个节骨眼,居然还要把生意往门外推?”这话说得满不在乎,听口音像北方人,且语声清朗,应该是个年轻男子。

“两位公子不怕引祸上身,前来积庆楼捧场,在下铭感五内。可实在抱歉,小店三楼的确被人包了,公子如喜欢这里的菜肴景致,二楼也有雅座……”说话的是积庆楼大掌柜王知微,他原本在三楼陪着廖文灿闲聊,想必是听到争端,赶下楼去处理。

他话未说完,已被另外一人打断:“二楼的座位我早看过,不合心意,我只喜欢三楼。那人花了多少银子?我出双倍价钱包下。”这人说话的音调清脆娇嫩,虽然刻意压低了嗓门,可仍能听出是一把年轻女声。龙峻正仔细将那堆搜来的温家药物用包裹收好,听到这声音不由一愣。

“这位公子,不是钱不钱的问题。”大掌柜王知微笑道,“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小店若是这般见钱眼开,出尔反尔,不讲信义,传扬出去会被同道耻笑的。”

那年轻女子嗤地笑道:“过了明天,你们锐刀门在不在还未可知,又能被人取笑到哪里去?”

她这话顿时犯了众怒,酒楼里一阵议论纷纷,只听那掌柜王知微冷然说道:“公子爷,积庆楼店小,做不了两位的生意,还请另寻别家!”话说得很不客气,这显然是在下逐客令了。

那女子咯咯一笑:“我这人有个不好的脾气,你越是不做我生意,我偏生要送钱给你,这三楼雅座,我是包定了!”说罢高声吩咐手下,竟是要上楼赶人。

楼下吵嚷期间,朱炔已开门来到走廊,就着楼梯空隙向下看。听见这话,正好奇是什么人在锐刀门地头上如此嚣张,耳听脚步声响,龙峻已走出雅室,随手将包裹丢给自己,疾步下楼。朱炔不知就里,忙提着包裹跟上,转眼到了二楼通往一楼的楼梯转角处,龙峻猛然停步,朱炔便也随他停下,站在他身后朝着底层大厅张望。

只见一群“积庆楼”的伙计连同威正镖局的镖师,围着两名青年带领的一队人马,怒目而视,剑拔弩张。那两位年轻人一高一矮,年纪相仿,都是二十五六上下,各带着五六名随从,在场中傲然而立。高的那位长身玉立,倒是长得清秀,可又和宣武的书卷文秀不同,整个人飞扬跳脱,傲慢不羁,顾盼间眼中不经意流露出一丝锐利煞气,象头孤狼,身周站着几名相貌粗犷的汉子,看衣着行动似乎来自关外。矮的那位作文士打扮,身材瘦削,却是个清丽秀雅的女子。她披了件雪白的狐裘,满脸不屑,眼神轻蔑,周边六名戴着斗笠的黑衣人将她护在当中,看身形,这六人也俱是女子。

“大哥,我说过像许先生的,就是那穿白狐裘的女人。”朱炔附在龙峻耳边说完,暗地里嘀咕一声,“又是个穿男人衣服的,他奶奶的,近来时兴女扮男装么?”

龙峻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一瞬不瞬盯着场中,呆立片刻,身形忽动,几步跃下楼梯,径向那文士打扮的女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