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晴倒像没听见方才的话,顾自絮絮抱怨道:“你这人好生小气,故意说那些恶心的事,让人吃不下东西。谁说我饱了,我只是一时没胃口,肚子里可还是空的。”
龙峻却不看她,侧头再次望向窗外的那处飞檐,仿佛上面开了朵花出来,眯眼笑道:“温姑娘,你在拖延时间,在等什么人么?”
温晴撇了撇嘴,刚想开口,肚子里很配合地传出一连串咕噜轻响,便不再说话,只拿眼瞪视,意思是说:你看,我真的是肚子饿,没骗人。
龙峻被那声响引得转过头来,忍俊凝目片刻,起身拿了小几上的点心碟子,举到她嘴边。温晴皱起眉头,勉为其难选了块赤豆糕,用嘴叼起,慢慢嚼食咽下。龙峻耐着性子等她慢条斯理吃下几块糕点填肚子,又要了几口茶水解渴,才坐下问道:“肚兜里放着什么?”
温晴一脸差强人意的神情,想必对那些糕点很是不满,闻言轻哼道:“东西在你手里,自然摸也摸过,看也看过了,何必明知故问。”
“既然要谈买卖,货物就应该完整无损。”龙峻将一枚竹签拿在手里转着玩耍,“东西我是摸过,却不曾拆开,里面到底装了什么,还需姑娘给我个确切答案。”
温晴眼瞅他手里竹签灵活飞转如同活物,脸色不太好看,撅嘴道:“干爹只吩咐要把那里面装着的东西换回来,我也没见过实物,反正总不外乎是密信、名单、账单之类的东西。”说着眼珠一转,“龙爷和那位姜少镖头不是很熟吗?何不亲自问她?”
龙峻神情漠然,语音平淡:“我和她不过萍水相逢,熟不到哪里去。”
“好一个萍水相逢。”温晴凤目斜觑,眨也不眨,口角之间,似笑非笑,“龙爷都逢到人家居住的客栈过夜去了,又能生疏到哪里去?听说姜少镖头为了保你,动用威正镖局的招牌面子,把一群**头头挡在客栈外,事后孤身拜访各大黑帮总瓢把子,居中劝解调停,而且大清早又代送拜帖,又派镖师一路护持,这还叫不熟?”
龙峻懒得分辨,只问:“温姑娘难道没听过镖局的守密规矩?”
“我又没开过镖局,怎会知道有什么规矩。”温晴没好气回答,转而又道,“龙爷统领锦衣卫,想知道那东西的根底还不简单?只需出动缇骑拿人,然后把诸般刑具一摆,还怕有人守着规矩,不告诉你实情?”
“说的也是。”龙峻将竹签夹在食中两指指尖,轻一抚掌,笑道,“温姑娘背后既有东厂撑腰,想换信件还不简单?只需出动番役围捕,然后把刀在脖子上一架,还怕有人拼死护着密信,不肯交换?何必费尽心思跟踪仿造,半夜潜入镖局驻地冒险?”
温晴一时语塞,俄顷喃喃道:“干爹说了,武清伯虽然是外戚没有实权,而且日渐失宠,却毕竟是当朝国舅。他又舍得用钱砸人,在文官仕林里向来口碑不错,对干爹也礼数周全,总不能明里撕破脸给人难堪吧。”她既这么说,便是已经承认姜华肚兜里的物事是武清伯所托,可那东西的物主是谁,打开肚兜便知究竟,她透露的这点消息,根本无关紧要。
龙峻心里明白,温晴话里所谓的“礼数周全”,实际所指何意。当年先帝就立储一事犹豫不决,武清伯偏帮裕王,几次三番在太后跟前说项,得罪了现今圣上。如今太后不在,皇帝对他没好感,为外甥也为自己考虑,朝中各方势力,他都要费尽心思上下打点,自然不会漏了刘靖忠这位当朝内相。由此可推断,每年武清伯托镖局送到衢州的,除去寿礼,极可能还有他在京城代裕王送礼的账册。当然这只是他自己的猜测,实际如何,还是要打开肚兜夹层才能确定。龙峻沉吟片刻,继续询问:“肚兜是谁仿制的?”
温晴随口回答:“干爹手下能人众多,我哪知道是谁仿制的。”
“仿造这类半新不旧的东西,最考究功夫,何况这次竟然连原主人都察觉不出。”龙峻往椅背上一靠,微微一笑,“据我所知,东厂里可没这号高手。”
温晴不以为然道:“龙爷,你离开京城有个把月了吧,又怎知干爹那里不会来新人?”
龙峻再次转动指间竹签,慢慢说道:“温姑娘,你可想仔细了,东厂办事人员,其实大都由锦衣卫所出,如有其他变动,我一查便知。”
“那……说不定是干爹找你们锦衣卫变造房做的呢?”
“这个更简单,变造房内工匠如若出借,或者代为仿制,都会一一记录在案,也是有据可查的。”
温晴一双凤目看看房梁,又看看木窗,最终垂睫望着地面,贝齿轻咬下唇不说话。
“姜华那个肚兜,必定在离开武清伯府就贴身穿戴,如要伪造,只有把东西拿到工匠面前参照。”说到这里,龙峻眼中闪过一丝厉芒,“我看温姑娘替人宽衣解带动作娴熟,想必已经做过多次了。”
“什么宽衣解带动作娴熟做过多次,你当我是什么人……”听到话中歧义,温晴俏脸微红,嘴里刚抱怨一句,忽然明白过来,抬眼瞪着龙峻,一脸震惊和无法置信,“你……你……你都瞧见了?你居然一直就在边上偷看?你有没有读过书?!知不知道礼数?!听没听过男女大防?!懂不懂什么叫非礼勿视?!”
龙峻脸色不变,嘿嘿一笑:“好个非礼勿视,却怎不见温姑娘谨守礼教,非礼勿动?”
“我是女的!姑娘家对姑娘家,有什么非礼不非礼的!?”温晴理直气壮回答,看向龙峻的眼光中带着轻蔑,“倒是你,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居然不知道回避!不声不响躲在边上偷看吃现成豆腐!也不知道害臊!”她越说越是有气,越说越是唾弃,转头狠狠啐道,“呸呸!不要脸的老色鬼!”
被人当着面骂老色鬼,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很是让龙峻愣了一会儿,片刻之后莞尔道:“好一副伶牙俐齿,却不知是跟谁学的。”
温晴反唇相讥:“好一张厚脸皮,也不知是谁教的。”
龙峻依旧不恼,缓缓说道:“刘督公差姑娘出来办事,必定不会小气,番役随从总会派上几个。你今天凌晨才将东西调换,想必那肚兜刚刚仿造完成,如真有这等高手,必定一路随行,应该还在悦来客栈不曾离去……”
他尚未说完,温晴便皱眉开口打断:“我造的。”
“你?”龙峻语调怀疑,看神色显然不信。
“仿造这些日常东西,其实没你想得那么复杂。”温晴满不在乎抿嘴一笑,“世人辨别随身物品的真伪,大多只看自己熟悉的几个主要特征。好比衣服,只要布料手感相似,多看哪里有洞、哪里脱线、哪里褪色、哪里磨损。要想瞒过原主人,只需在这些上头花费心思,反而比伪造官府印章文书简单许多。”
龙峻曾听锦衣卫变造房里那名工匠说过类似的话,此时已然相信八分,他看着温晴慢慢说道:“可姜华的肚兜,应该是自己绣制的,每个人刺绣手法都会有所不同,仿制起来,怕有一定难度吧。”
“常人的笔迹都能模仿,何况刺绣?”温晴叹道,“姜华当然不可能只有一件肚兜,想学她的绣路针脚,只要偷偷从她家里拿一件出来参照就成。”
龙峻沉吟一会,笑道:“你从京城便开始跟着威正的镖队,一路上使用‘好梦沉酣’,让镖局的人睡上片刻,好让你有时间拿下肚兜,参照仿制。这份耐心,可真是罕见。”
“这是干爹交代我办的第一件差事,我当然要完成得漂漂亮亮。”温晴白他一眼,“要不是你横插这一杠子,我今天已经可以复命了。”
龙峻点了点头,斜睨她笑道:“姑娘心思聪慧敏锐,性子坚忍,可不像个一动刑就哭的脓包。”
温晴恨恨道:“我是人生肉长的,怕痛得很!不像有些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她说话夹枪带棍,暗中贬损,倒把龙峻听得忍俊不禁。此时所点饭菜已得,“积庆楼”伙计拿托盘端到门口,由吴戈接过,会同唐稳一起送进门来。放下菜点之后,唐稳好好将温晴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一番,眼见并无异状,这才放心,对着龙峻作个大揖,又歉然朝温晴笑笑,方转身走出门去。
桌上饭菜飘香,温晴却瞧都不瞧上一眼,显得兴趣缺缺。龙峻见状笑问道:“温姑娘不是说肚子饿吗?现在菜点来了,怎地不感兴趣?”
“菜好不好,闻味道就清楚了,这根本是三流厨师做的菜,能吃吗?”温晴嗤之以鼻,“这常州城里,便是‘朵颐楼’的厨子,也不过晋身二流,只能勉强入口而已。”说着忽觉不对,“咦?龙爷不是要谈买卖吗?怎地到现在还不开个条件出来?”
龙峻慢悠悠站起身,走到半开的窗边将窗扇关好,轻声笑道:“这里终究是别人的地盘,说话多有不便,还请温姑娘移驾到我府上,咱们慢慢谈条件。”
温晴狐疑道:“这里整层楼都被你包了,又有你的手下守着,还有什么不便?”忽然警惕起来,“到你家,你……你想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我可不去!”
“老实说,要什么条件,我现下还没想好。”龙峻转过身来,双手抱胸踱到她椅旁站定,低头促狭笑道,“我一个老色鬼还能做什么?去不去可由不得你了。”
温晴脸色微变,刚想放声大呼,忽觉睡穴上微微一痛,似有尖针刺入,困意如潮涌来,顿时沉沉睡去。龙峻收好金针,双眼微阖,静静站在椅旁不响不动。片刻之后转去桌边,端起杯子慢慢把茶喝完,拿着茶盅默然良久,忽然用力掷在地下摔得粉碎。朱炔闻声连忙推门查看,瞧着一地狼藉正想询问,龙峻淡淡回了一句:“手滑。”随即又道,“都进来吧。”
唐稳抢先一步入内,看到温晴只是被点了睡穴,暗中松一口气,一心想问龙峻何时可以解除“捆仙索”,然而瞧着这位大人淡然的神色,不知怎地心如擂鼓,竟一时不敢开口。朱炔吴戈随后走进雅室,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声,居然也都沉默说不出话。房中安静片刻,龙峻抬手一指温晴,开口吩咐:“小吴,你去雇顶轿子,将她送去澄园。”
一旁唐稳闻言着急道:“这,龙爷,不送她回客栈吗?”
龙峻摇了摇头:“我还有事未明,需要好好问她,这里不太方便。”转而叮嘱吴戈,“温姑娘是贵客,不能怠慢,记得仔细些。”吴戈看他眼色,心中了然,领命快步出门下楼。
唐稳愣了愣,眼见吴戈离开,转身忙要跟去,却听背后龙峻沉声道:“二公子,你留着,一会儿跟我去锐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