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药三分毒,世上没有哪种药是只伤别人不伤自身的,端看你如何平衡控制罢了。”温晴轻哼一声,似笑非笑睨着龙峻,“你已中了我的‘蚀骨散’,现下滋味不好受罢?不如拿出解药互相解除,大家扯平如何?”
龙峻却只一哂,提高声音唤道:“二公子,烦劳你进来一下。”
唐稳随即推门而入,快步走进室内,却远远绕行,且目不斜视,不敢看温晴。温晴瞧他进来,立时秀眉倒竖,切齿怒嗔道:“唐小二!你好!你好!”
唐稳充耳不闻,低头来到龙峻椅旁,俯身认真诊脉,又仔细查看他手指,约莫一盏茶功夫,眉目舒展微笑道:“龙爷,这药叫‘紫蝎膏’,症状虽十足十相似,却并非‘蚀骨散’。去年年底温唐两家聚会,温家家主曾拿出来向我爹娘夸耀,我见到过。”他解说之时,温晴樱唇翕动,神情不豫,想是在肚里埋怨自己家长多此一举。
龙峻哦了一声:“你能解吗?”
唐稳偷偷瞥温晴一眼,为难道:“龙爷,‘紫蝎膏’是……小晴新研制的独门药物,我这会儿身上材料没带齐全,暂时还解不了。”在如何称呼上,他支吾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不愿按照辈分来叫。
龙峻看着唐稳嘴角轻勾:“温姑娘身上想必带着解药,你去搜上一搜。”
温晴闻言瞪大双眼,刚想喝斥,唐稳那里已经面红过耳,连连摆手:“这……龙爷,这万万不可!”
“你俩自幼相识,由你动手当然最好不过,有何不可?”龙峻微微一顿,双掌轻拍扶手作势欲起,“难不成要我亲自去搜?”
“使不得使不得!”唐稳忙不迭阻止道,“龙爷,小晴还是个姑娘家,这……这有损她清誉……”
交谈期间,温晴眼瞧龙峻双手平稳,始终抖也不抖,微微皱眉插嘴问道:“姓龙的,你这人是石头做的?不怕痛的么?”
龙峻恍若未闻,只笑问唐稳:“这药有多大毒性?”
唐稳见他不再提搜解药的事,暗地里松一口气:“‘紫蝎膏’只是使人疼痛麻痒,吓唬人用的,其实无甚毒性,而且只中浅表,对龙爷的身体并无危害,药效大概是两个时辰。”说着心里也觉得奇怪,那日聚会,这“紫蝎膏”他曾亲自试过,当时手指又痛又痒,像是蝎子蛰刺,蚂蚁啃噬,端的难受,让他龇牙咧嘴了好一阵,这位龙爷怎会全无反应?
龙峻口角带笑,点头了然,眼睛却绝不稍瞬,凝视二人。这边唐稳详细解释,那边温晴咬牙嗔道:“唐小二!你又坏我好事!还不快点解了这‘捆仙索’!不然我告诉你娘,让她揭你的皮!”
唐稳眼见已躲不过去,长叹一声,对着温晴一揖到地:“小晴,我如今并非自由之身,不得已与你作对,只能说事有凑巧,实在无奈。我给龙爷‘捆仙索’制住你,不想得罪也已经得罪狠了,到时要怎么告状都由你,我绝不分辨,随你处置。”他把话说开,温晴倒是不好再出言责怪,只得愤愤然把头转向一边,不再瞧他。
龙峻看着两人只觉有趣,微微一笑问道:“二公子,你可带了止痒的药膏?”
唐稳一时不解,怔怔重复道:“止痒?”
“痛倒没什么,只是这麻痒有些难受。”龙峻提起双手皱了皱眉,如今他指掌形状虽无异常,却连手背指甲都呈暗紫色,看起来委实诡异。
唐稳方才明白,“紫蝎膏”这种程度的疼痛,和“缠绵”相比,可算小巫见大巫,这位大人连“缠绵”的痛苦都能忍受,“紫蝎膏”自然不在话下。忙低头在腰间革囊里翻找:“有有有,止痒的有,止痛的也有!”
等到唐稳拿出药膏给龙峻双手敷上,逃也似地跑出雅室关上房门,温晴已然转过头来,狠狠瞪视一眼,咬了咬下唇道:“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龙峻!”
龙峻一笑不答,并不接茬,瞥了一眼窗外的飞檐,斜靠在椅上问道:“温姑娘来常州做什么?”
温晴轻哼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便来做什么。”
知她不会轻易透露此行的目的,龙峻也不继续追问,只道:“温姑娘既然知道我是谁,应该也听人说起过我的手段。”
“龙爷当年衔领北镇抚司,刑求方法花样繁多,朝野闻名。据说世上没有你撬不开的嘴,没有你问不出的口供。”温晴停了一会儿,斜睨龙峻,眸光流转,“不过传闻大多夸张,谁知道是真是假?”
“传闻是真是假,姑娘一会儿就能明白。”说完龙峻不再看她,抬起手来曲了曲十指,唐稳的药膏果然有效,此时手掌痛痒已消减许多,活动自如并无阻滞。他起身拉过一张小几放在温晴面前,打开腰间革囊,掏出几样东西,在桌几面上慢慢排开。温晴好奇定睛细看,却见是一包金针,一根带着活扣和小绞盘的细软铁丝,一个手腕粗细、连着五条细链、链头带有指环的铁镯,一把小钳,几根竹签,还有一副小巧的拶指。
看着龙峻面无表情摆弄几上的这些物事,温晴只觉汗毛倒竖,头皮发麻,急急说道:“我知道你是谁,你也应该知道我是谁,何必装糊涂?”
龙峻头也不抬,将摆出来的东西一一拿起,又一一放下,像是在考虑该用什么。听到温晴质问,漫不经心问道:“姑娘芳龄几何?”
“我为何要告诉你!”温晴撇了撇嘴,“哪有人这么随随便便问姑娘家年龄的!”
“姑娘虽然不肯说,我却早已知道。”龙峻拿起那副拶指,缓缓解开绳子,“你今年二十有二,时间不对。”那拶指也不知是何种木材制成,用过多少次,五根小木棍乌黑油亮,隐隐带着血色。
温晴一愣:“什么时间?什么不对?”
“你既然不是温静侯的亲生女儿,我自不必跟你客气。”龙峻踱到温晴椅旁,曲膝半蹲,将她右手拿起看了看。女孩儿家手指纤细如同春葱,指甲修得齐整,没有涂蔻丹,甲盖透出淡淡粉色,皮肤虽有些黄,却细腻如玉。然而他担任北镇抚司掌刑官之时,各色人等各种手指,或老或幼或美或丑,都曾见过,也曾施刑过,再美的手,在他眼里也只是几段肉骨,不过尔尔。
温晴被他看得心里发毛,颤声道:“对一个姑娘家,你真下得了手?!”
“我这人有一点不好,就是不会怜香惜玉。”龙峻打开拶子,慢悠悠拉松绳索,一根一根往她手指上套,声音平稳,毫无起伏,也不带一丝感情。
温晴这才开始慌乱,娇斥道:“姓龙的!你敢!”
“得罪。”
龙峻冷冷看她一眼,执住拶指两端的绳子,拉紧之后轻轻一扯,尚未使力,温晴已然紧闭双目惊叫起来:“你欺负人!你欺负人!我回家告诉爹爹去!”眼泪随即象断线的珍珠,扑簌簌往下掉,竟是如同小女孩儿一般,说哭就哭。
门外顿时一通乱响,接着言辞窃窃,片刻后趋于平静,想是唐稳闻声欲进屋求情,被朱炔吴戈拦住,拿话劝说安抚下来。
龙峻暂且停手,闲闲笑道:“不知姑娘要告诉哪个爹?”
温晴哽咽抽泣道:“你管我告诉……哪个爹,哪个爹…………都能让你……没好果子吃!”这话虽然耍赖,但所说的确是实情,只可惜对有些人不太适用。
等她呜呜咽咽哭了一阵,龙峻才放开绳子站起身来,负手低头道:“温姑娘,我不想同你兜圈子,你也知道我是干什么的。那肚兜里的东西,我虽不知究竟,但若带回京呈给当今陛下,恐怕不止是你的那位刘干爹,你们温家也没好果子吃。”他顿了顿,轻叹一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过了好一会儿,温晴抽抽搭搭问道:“你想……怎样?”
龙峻俯身取下拶指收好,淡然道:“温姑娘可做得了主?”
温晴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道:“大清早地……请人来,我早饭……都没吃,肚子饿了,没心情说话。”
龙峻双眉一轩:“姑娘如肯合作,想吃什么只管点。”
“好,是你说只管点的。”温晴止住抽泣平顺呼吸,略想了想,一口气报将下来,“我要吃清炖狮子头,拆烩鲢鱼头、清蒸鲫鱼、水晶肴蹄、三套鸭、炝虎尾、冬瓜盅、蟹黄汤包、千层油糕、盐水鸭肫、丁香排骨、清炖鸡子、芙蓉鲫鱼、松鼠鳜鱼、翡翠虾仁、雪花蟹斗、蟹粉鱼唇、蝴蝶海参、清汤鱼翅、爆炒脆鳝、糟扣肉、奶汤鱼皮、蟹黄鱼肚、金蹼仙裙……”她连珠价般报个不停,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这许多菜名。
龙峻坐回椅中,正慢慢收拾小几上的刑具,闻声抬头失笑道:“温姑娘好胃口,这么多吃得了吗?”
温晴恨恨道:“要你管,吃不了我兜着走!”
这是打算吃穷他用来报复了,龙峻懒得回应,任由她说个不停,顾自把刑具收拾妥当,起身来到门前,开门叫人,点了一个蟹黄汤包,一个千层油糕,一个盐水鸭肫,一个冬瓜盅、再加一碗鱼肚汤。
温晴说了许久,耳听到头来居然就只有两道点心两菜一汤,不由怒道:“姓龙的!你说话不算话!”
“我这人记性不好,姑娘适才报了那么多,我只记得这几样。”龙峻带上门,顺手把来时店里送的几样小点端到她面前小几上,“菜要过一会儿才得,先用些点心填填肚子。”
温晴白他一眼,没好气道:“我手都不能动,要怎么个吃法?!”
龙峻双手抱胸道:“姑娘想怎么个吃法?”
温晴眨了眨眼:“你喂我。”
龙峻愣了一会,轻轻一笑摇头,俯身拿起点心送到她嘴边,看她张口露出银牙,就要咬将下来,也不缩手,只淡然提醒道:“我血里有毒,温姑娘小心了。”
眼见企图被他识破,温晴悻悻然放弃,乖乖只吃糕点,嚼了几口,转头吐在地下:“呸呸呸!这点心真难吃!由此可见,这里的菜也不怎么样,我才不要吃这里厨师做的,我要吃‘朵颐楼’的菜点!”
龙峻皱了皱眉,眼底生寒:“我倒是有一道菜,包你喜欢。”
他忽然冷面冷口,温晴神情惴惴,小心问道:“……什么菜?”
龙峻从革囊里掏出那几根竹签往小几上一拍,冷声道:“竹笋烩凤爪。”
温晴脸色一白,不知想到什么,作势欲呕,着恼道:“不吃了不吃了!没胃口了!”
龙峻不再理会,将她咬过一口的糕点往盘里一丢,坐下肃然道:“姑娘既然饱了,可以开始说正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