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炔接着道:“两队人马都是昨天早上寅时三刻左右入的城,一批在城东,一批在城西。其中一拨暂时来历不明,不过看外表听口音,应该是从福州府一带海上来的,我怀疑,他们是四海船主——汪广洋的手下。至于另外一拨人……”他没有往下讲,反而笑问龙峻,“有一个叫张凤举的,大哥可曾听说过?”
“便是那个江湖上名号叫凤七的张凤举?”龙峻皱眉笑道,“东明,你考我么?”
“我哪敢啊!”朱炔嘻嘻一笑,“我只是觉得,凤七这名字,倒是和大哥您那个相映成趣。”龙峻知他是指自己的化名——龙七,遂一笑置之。
“另外一拨人的首领,便是这张凤举。”一旁吴戈笑着续道:“传闻这凤七家里以前是关外马贼,因为得罪了鞑靼小王子,十多年前几乎被灭门,仅留几个忠心手下护着少主,拼死突围逃到宣府。恰好那时宣府监军中官是张保,因缘际会,刀口余生的几人均被张保所救。因凤七双亲全都亡故,便拜了这太监做义父,改名为张凤举,一干马贼也俱都从良,跟着张保做了护院家丁。”
听完这段往事,朱炔抬头望顶梁道:“我记得那个张凤举以前好像做过詹事府左春坊左司谏……”说着呸了一声,“这官衔真他娘拗口。”又续道,“那时候他陪伴还是太子时期的陛下,听说颇受宠信喜爱,这几年跟随张保去了山西阳和,据传也闯出不小的名堂。这次居然千里迢迢赶到常州,是来赴赵怀义生奠的?锐刀门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你倒是做了功课。”龙峻莞尔,忽想起昨日下午拜访镖局驻地,惹得姜华不快的那位关外来客,低头若有所思,“我看他到常州,未必就是冲着生奠来的。”
吴戈停了一会儿,等自家大人收回思绪抬眼看来,才继续禀道:“那帮海客住在城东福州人开的‘福记’小旅店,张凤举一行则在城西‘庆余客栈’落脚。城东那拨人入店之后就闭门不出,也没见有人上门联络。倒是张凤举,昨日午间带了两名手下,去过大哥暂住的那家‘高升客栈’。”
找姜华的关外来客果然是张凤举,龙峻拧眉暗忖,张保在内府的资格和刘靖忠一样老,都是皇帝幼时的大伴,只是为人忠厚且不善言辞,因此便输给了刘靖忠一筹。小皇帝登基之后,原想让张保做秉笔太监提督东厂,可相比宫廷生活,老太监更爱戎武生涯。极其难得的是,他也确实兵法出众,皇帝便遂了他的意,派去宣府大同做了镇守中使。张保虽拙于交际,却极重友情,且待人有礼有节,在士大夫中口碑很好,对江湖上的忠义之士也是着意接纳。以他的脾气,在宣大镇守期间,是否会与担任边军教习的锐刀门子弟有颇深的交情?威正镖局当家姜永送镖到关外,其真实目的,恐怕就是去山西阳和拜访张保。那他是为了赵怀义的活路?还是武清伯另有要事?此次张保差义子到常州,是从姜永所请为锐刀门而来,还是另有缘由?
至于那四海船主汪广洋,两次派人潜入松江府所为何事?而且头一次败北之后,居然又在同一地点登陆,是看多了侠义小说,觉得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还是另有缘由使他们非去松江府不可?今日早间入城的那帮海上来客,是为扣留在赵家的那两人而来,还是另有目的?只是如今松江大捷刚过不久,江浙沿海都有陈家军严密把守,这些海客又是从哪里上的岸?福州?还是泉州?
“大哥,那群海客虽然没出过旅店,可是‘福记’隔壁就有云峰替另一家开的杂货铺。”朱炔眼中不知为何闪过一丝异色,“我怀疑,四海盟的海客,恐怕是去见那老狗新出炉干女儿的。”
龙峻自然知道他话里所说“另一家”指的是哪里,支颐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
吴戈不解道:“四海盟不是一直和衢州那位有来往吗?怎地又攀上老阉狗了?”
“怕是刘督公嫌自己的钱还不够多。”龙峻冷笑道,“于其要和别人分一杯羹,不如吃独食来得爽快。”
朱炔和吴戈听了心里明白,大凡太监,动不了情欲,又无法生育,做人的所有欲望,便几乎只能放在钱、权两字之上。锦衣卫下属浙江谛闻司得到情报,衢州裕王与四海盟往来频繁,为了走私方便无人干涉,裕王一直跟刘靖忠合作,自此南北货路畅通无阻,生意蒸蒸日上。双方商定,收成五五对开,这几年不知有多少金银,从衢州流水价般送到刘督公府上。只可惜人心不足,欲壑难填,贪得越多,胃口反而越大。再加这些买卖又一直都是衢州方面主导经手,钱银便是送得再多,刘靖忠那边也会怀疑,自己拿到手的,不过是残羹剩饭。
朱炔挠头思索,旋即疑道:“即便如此,那老阉狗的干女儿为何要约四海盟在常州会面?嫌常州还他妈不够乱?”
龙峻阖眼往椅背上一靠,笑道:“温三小姐一会儿便到,她来常州有何贵干,当面问问不就知道了?”
朱炔耳根微红,咧嘴笑笑,忽又似想到什么,斟酌着词句慢慢说道:“大哥,我昨日早间……在‘朵颐楼’,还见到……一个人。”
龙峻听他吞吞吐吐,不免好奇睁眼。
“那人约莫二十四五岁,带着几名手下,武功俱都不弱,个个气度不凡,似乎来头不小。而且,我瞧他像极了……像极了……”朱炔想接着往下讲,却又踌躇起来,像是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像谁?”龙峻熟知朱炔这人脾气直率,向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对他难得的迟疑犹豫略感不解,忍不住询问。
朱炔深吸一口气道:“他的容貌和言行举止,看起来,像极了……许先生。”
龙峻顿时一愣,直起身来追问详情:“他叫什么名字?是男是女?”
朱炔正待细说,楼下忽传来姜华的笑语:“这里便是‘积庆楼’,龙爷就在上面,既已送到目的地,我也该告辞了。”
另有一个清脆嗓音笑道:“姜镖头都送到门口了,还在乎这几级楼梯?那位龙爷是何等样人,我可是素昧平生,你何不替我引荐引荐?”这声音和夜里相比虽有变化,但还是能听出其中的相同处来,应该是那夜闯高升客栈的温三小姐——温晴。
龙峻眉心微皱,将疑团暂且压下,收拾心情道:“东明,那人的事,稍后再说。你先和小吴出去,会同唐二公子下楼迎接温三小姐。”两人领命要走,他又再肃然补充一句,“叫二公子仔细看着,别让她有机会动手脚。”
门外一通楼梯响,朱炔吴戈会同唐稳下楼而去,听三人一路窃窃私语,应该已把自己的意思传达到位。酒楼门口,温晴殷殷邀请,姜华婉言推让,不知为何,廖文灿只是在楼上袖手,不曾下去帮忙。言语正有些胶着,恰好唐稳走到帮忙解了围,让送信的少镖头松一口气。见面之时,也不知是否担心被听出蹊跷因此有所顾虑,温晴没有像夜里在高升客栈那般,直接叫唐稳为唐小二,只是称呼他小稳。而唐二公子或许是因为温家姑娘年纪比他小,辈分竟然比他高,心里不忿却又不想失礼的缘故,只是含糊其辞糊弄过去,完全听不清称呼对方什么。他和温晴原本相识,又是亲戚关系,既已有熟人引荐,温三小姐也就没了留下姜华的理由,只得放她离去。寒暄期间唐稳语调平缓,无甚动作,想必这位温家小姐并没有在姜华身上做文章。
脚步声声,楼下议论纷纷,贵客在唐稳朱炔等人的引导下拾级而上,龙峻抬手揉了揉眉心,做好准备迎至门口,等人一到,便笑着打开房门将之让入室内。唐稳随后跟了进来,手里捧着那拜帖盒,向龙峻微一点头,径自走去桌旁。听盒子放在桌上,里面东西滚动的声响,龙峻辨出,此番托姜华一道送去的厚礼,温晴并没有收。
等唐稳跨出门去,龙峻方微笑抱拳道:“温姑娘,咱们又见面了。”
温晴已听出面前这人便是抢走肚兜的那位,眸光一闪,满脸笑意抱拳回礼道:“龙爷,说起来,我可是第一次见到您的面呢。”两人正互相见礼,朱炔已在雅室外将门轻轻带上。
龙峻回以一笑,没等对方礼毕放下手,便毫不避讳握了上去,嘴里轻声道:“得罪。”他动作极快,温晴话未讲完,腕上就觉一暖,双手合谷、阳溪**似有尖针刺入,十指瞬间麻木。她此时才意识到这人在做什么,顿时又惊又怒,正要跺脚,眼前一花,对方早已俯下身去,紧接着犊鼻、足三里**又是微微一痛,两条腿膝盖以下也一并没了知觉,一时站立不稳向后便倒。眼见她就要跌在地下,龙峻急跨步伸手一捞,旁边木椅便被扯了过来,堪堪放在温晴身后,她倒下来时,正好跌坐在椅上。
温晴虽不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可到底是岭南温家家主的女儿,又新认了当朝内相做义父,何曾受过这种对待,咬牙怒叱道:“姓龙的,你做什么!?”她说话原本压低了嗓门,听起来不辨雌雄,此时怒极,现出本音来,清脆婉转,甚是娇嫩。
龙峻不慌不忙,拉了椅子坐到对面,嘴角带笑:“温姑娘,令堂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不得不多加小心,冒犯之处,还请海涵。”
温晴手脚俱都动弹不得,低眼定睛细看,手足关节处几个穴位上都扎着细小金针。她随同温静侯多次参与温唐两家聚会,曾经见过,识得这是唐门的“捆仙索”,只是使人手脚麻痹,并无多大毒性。然而只要扎在穴位上,若无解药,便是大罗神仙也难挣脱。温晴心中懊恼自己轻敌,贝齿咬了咬下唇,凤目斜睨,语带轻蔑道:“龙爷真是好胆识,外面围着那许多手下,却还要用这种下三滥手段对付一个女子,羞也不羞?!”
龙峻对她话里的讥讽不以为意,只淡然笑道:“我前些日子刚刚捡回一条命,现下怕死得很,你们温家的药物又厉害,而且防不胜防,思来想去无法可解,只有出此下策。”边说边好整似暇举起手掌观看,十个指头竟已隐隐透出紫色,由衷轻声赞叹,“姑娘身上带毒,药得了别人却不伤自身,龙某实在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