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客栈”这个名字在客栈里最为通用,几乎各州府都有,就像府前街这个街名,基本也是府衙门前街道的专称。客栈坐落于府前街的尽头,在常州城内规模最大,地处闹市,生意兴隆,居住者非富即贵。许多时候府衙接待上差,如有需要,也都暗地里违制不去驿站,而是安排在这家客店。现在因为是年节,又加锦衣卫指挥使遇刺,城中人人自危,老主顾客商不敢进城,客栈的生意比往年要冷清许多。虽说因为锐刀门生奠,前来常州赴会的江湖人士也有不少,可够格且喜欢住进这家客店的,也多是有钱的正派大族。白道在这里落脚,**中人自然嗤之以鼻。然而不怕得罪权贵牵连家里,敢来参加生奠的正派大族却着实不多,**绿林反而来了不少,是以其他旅店的客人,今次反倒破天荒多过了“悦来客栈”。
姜华远远看见门楼飞檐,便早早下了马,心里没来由有些紧张,忍不住伸手去摸斜挎在腰边的布袋。布袋粗旧毫不起眼,那拜帖盒连同白玉竹节都放在里面,不知怎地竟忽然感觉硬邦邦咯得慌。她长出一口气,暗骂自己没出息,别说远在京城的武清伯府邸,昨天便是五湖三寨的总瓢把子,也都一圈见过来了,难道还会怕一个脾气古怪的富商?想到这里,她调匀呼吸,静气凝神,将坐骑交由迎上来的知客,随手打赏了几枚铜钱,向询问的掌柜抱拳说明来意,径自进店上楼,往天字九号房走去。
来到那间客房门前,时间刚好到卯初二刻,因是冬季,日短夜长,天刚蒙蒙亮,也不知那位富商是否已经起身。姜华从布袋里拿出拜帖盒,举手站在门前犹豫片刻,小心屈指轻轻敲了敲门。
房里那人果然脾气不好,敲门声未落,便压低了嗓子叱道:“敲什么敲!不记得我交代的话了?!都说过我要休息,不许来打搅!”期间客房两隔壁的屋里都传来一些脚步响动,随即静静无声,姜华隐约觉得,两侧房内,有人透过窗户空隙,在偷偷打量自己。
那声音虽雌雄莫辩,嗓门却是清脆动听,因自己也常干女扮男装的事,姜华马上就听出,此人是个年轻女子,顿时一愣,不由自主再次确认客房编号。见门外钉着的木牌上,端端正正写着天字九号,房间并没有错,想起自己曾见过收拜帖的人名叫“司梦生”,只得提高声音问道:“请问房里可是司先生?威正镖局镖头姜华,代京城的龙爷来下拜帖。”
她刚说到自己姓名,房里就一阵乱响,听起来像是有人忙忙从床上坐起,跳下来跑了几步,却似乎没有穿戴整齐,又匆匆绕回床边,悉悉索索套鞋整理衣冠,收拾好走到门后,停了一会儿,这才伸手打开房门。姜华来客栈的路上一直在想,这位据说脾气古怪、喜欢美女的富商司梦生是何等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英俊还是丑陋?是正派还是猥琐?却再想不到,这人竟是眼前这副模样。
门里的人身材瘦削,个子和自己差不多高矮,年纪估计也相差不远。鹅蛋脸,高额头,细剑眉,丹凤眼,肤色略带黄气,下巴有几颗细小红疙瘩,头戴逍遥巾,一身青色道袍,显得英气勃勃,落落大方。虽然穿着男装,姜华倒是一眼便可看出,她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子。
两人门里门外,大眼瞪小眼对视一阵,姜华犹犹豫豫开口:“这位……可是姓司?”看对方打扮,她着实拿不定主意该如何称呼才妥当,只得含糊其词敷衍过去。然而不知为何,她总觉得面前这女子在见到自己时,眼里闪过一丝惊慌。
这女子愣了愣,摇头道:“你找错人了,我姓温。”
姜华又转头细看房号,第三次确定自己没有找错房间之后,迟疑着开口:“那……司梦生……您可认识?”她这才想起,那位龙大哥并未告诉自己,这收拜帖的司梦生究竟是男是女,年龄几何,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不由暗骂自己糊涂,没有当面问个清楚。
温姓女子听到“司梦生”这个名字略微憧怔,随即有些恍然,目光闪动,露齿笑道:“原来是找司先生的,真是不巧,他没有来常州,我是这里分号的掌柜,有什么事告诉我也是一样的。”这女子一口银牙洁白整齐,如同编贝,笑起来煞是好看。
她那里答得飞快,姜华反倒踌躇起来。这位温姓女子虽然不像个骗子,可空口白话,又无凭据,谁知道所说是真是假?一张拜帖倒还好说,送错了也就错了,要紧的是,里面还有一对白玉竹节,那可是价值不菲的厚礼,如若送错,岂非让托付之人无端破财?她正犹豫不决,那温姓女子呲地笑道:“这位……姜镖头是吧,拜帖是谁让你送的?送往何处交给何人,事先可曾交待清楚?”
姜华答道:“是京城来的龙爷,让我交给‘悦来客栈’天字九号房的客人,司梦生的。”
“那你不妨去问问客栈掌柜,这间天字九号房,是不是从正月初五起,一直都由我在住?中间可曾换过人?”那温姓女子斜倚门框袖手微笑,“就算你真的把拜帖送错,也是交待办事的人不够仔细出了岔子,与你无关。”
“您这话不对。”姜华摇头道,“我们跑镖的,送东西绝对不容有失,否则就是自砸招牌。今日之事,原是我没有询问仔细,自然是我的过错。”她抱拳施礼致歉,“扰您好梦,打搅了。”说罢转身欲走。
“姜镖头,请留步。”那温姓女子开口挽留,柔声笑道,“京城来的龙爷现在哪里?你有没有送错拜帖,带我去见他不就知道了?”
姜华闻言止步,念头一转,回身双手托着拜帖盒微笑递上:“龙爷说,他有要事在身,不能亲送拜帖,无奈食言,还望海涵。盒里有一对白玉竹节,权作赔礼,聊表歉意。他今日辰初,在‘积庆楼’恭候司梦生先生,还请移驾前往赴会。”适才一瞬已有计较,如这女子打开拜盒只关心那玉雕厚礼,她立刻夺回东西马上离开,如若此人专注于拜帖,那就说明自己多半没有送错。
温姓女子抿嘴一笑,接过拜盒打开,拿起那对竹节扫了眼便随手丢回盒内,反而对那张拜帖兴趣甚浓。她拿出纸笺,将拜盒连同里面的玉雕递回给姜华,打开帖子仔细读了几遍,眸光流转,脸上笑意渐浓,抬眼莞尔道:“姜镖头,为了安你的心,龙爷的‘积庆楼’之约,能否陪我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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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州北郊,积庆楼。
酒楼高三层,或许因为东家是武人,整个建筑颇为大方,粗犷豪放,一扫江南楼宇婉约有余,硬朗不足的风气。因此除去武林人士,许多北地客商前来常州,看腻了南地的妩媚柔软,也都愿意来这里喝酒聚会,换换口味。近来因为锐刀门得罪朝中权贵,客人害怕惹祸上身,大都避而远之,按理说生意会很惨淡,可世上总有情长念旧,胆大任侠的人。那些真心前来常州赴会的武林人士,一日三餐反倒特意在积庆楼开销,以示对锐刀门的无声支援。可即便如此,许多大户和老客不敢上门,客流与往日相比,还是要差上一大半。
然而今天,卯正一过,积庆楼第三层靠南面一等的雅室,早早就有客人预订,说是辰初在此招待贵宾。来客不但定了雅间,更是把第三层酒楼全都包下,放出话来,请大家勿上三楼打搅。但又怕有人会不自在,接着让掌柜出面宣称,今日酒楼在座所有花销,都记在这位客人账上。先到一步打招呼的两名仆从,由威正镖局镖师陪同前来,瞧衣着举止,既没有多少江湖气,又不太像买卖人。看好雅间点好菜后,酒楼伙计赶紧着力布置,厨房也开始忙碌。店里的掌柜名叫王知微,长于生意理财,是赵怀义得意门徒之一。他同护送的镖师寒暄几句之后,这次居然也担起了知客的活计,坐在雅室边上守候。
过不了一会儿,一拨人马抵达积庆楼,打前阵的是一名劲装青年。先到的仆从忙迎上去施礼招呼,携手上楼,送到雅室门前停步,让那青年孤身入内,其余的都在第三层楼散开。原以为这青年便是宴客之人,打听之下才知,这只是那贵宾手下的兄弟。楼里客人不免好奇议论,暗自猜测这位贵客的身份,还未讲出个道道来,就见门前路上又出现一队人马。带头的居然是借闲堂主人廖文灿,领着一位二十五六的俊俏青年,另有十多名仆从和镖局镖师跟随左右,一路簇拥着进了酒楼,直上第三层雅室。
来者正是龙峻一行,为免引人注目,他收起原先所穿的袍服,套上仆从衣巾,收敛眉眼,掩藏气势,推唐稳出头,和朱炔混在人群中,无惊无险到了目的地。进得楼来略打量一眼,便已找到吴戈预先布置的暗桩,龙峻微一点头,跟紧廖文灿,随同唐稳朱炔步入雅间。他身量普通,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旁人见了,也只把他当做俊俏公子身边的长随,混料不到,这位才是今日宴请的正主。
进房之后和先来的吴戈打过招呼,等酒楼伙计送上茶点,关好门窗,换回原先的衣装,龙峻拂了拂长袍,转身对廖文灿笑道:“廖先生,烦劳你跑这一趟,等见好客人,我随你去锐刀门看看。”廖文灿刚满面欣喜躬身称罪,却听他声音忽然一冷,“只不过,我今天见客,不希望有人打搅,也不希望被不相干的人听到,廖先生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饶是借闲堂主人皮厚胆大,见过不少权贵高人,此时背上也不由冒出一层白毛汗,忙拱手领命,出门小心布置去了。
龙峻踱到一旁坐下,双眼微阖,似在听着什么,俄顷问道:“廖文灿是什么时候到的常州?”唐稳袖手静立一旁无所事事,此时暗想,指挥使大人既然开口,那廖文灿必定已不在能听到室内对话的范围内,也不知这人练的什么功夫,听力能灵敏到这种地步。
朱炔和吴戈闻言互相看了一眼,面上的神情竟都有点沮丧。
龙峻等不到回答,心里便已明白,轻声笑道:“连你们都没得到消息,看来这个借闲堂主人,还真不是浪得虚名。”
吴戈思索片刻,上前一步道:“大哥,廖文灿既然在常州,那便可以肯定,赵怀义的生奠必是他出的主意,而锐刀门行刺的传言,只怕也是他炮制的。”
“有长进。”龙峻睁眼一笑,挥手让唐稳回避,等他关上房门走远,转向朱炔问道,“昨天早上,你们都忙了些什么?”
朱炔低声回答:“那时候城外传来消息,说常州新到了两拨人马,我怕事态有变,所以带了小吴和弟兄们去瞧瞧。”能让他有兴趣亲自去看的,想必来头不小,龙峻抬眼注视,示意他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