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炔眼见这对男女及其手下个个手持刀剑,俱都身怀武功,虽一时不知高低,可胆敢来锐刀门所开的酒楼闹事,想必定有所持。龙峻养伤一月期限未到,尚不能动用真气,如有变故怕是要吃亏,忙随后紧紧跟上。因那文士打扮的女子与店里起了争执,楼内许多好事的、或抱不平、或相熟的客人,见状纷纷离座,一些脾气较冲的已大声呼喝围将上去。龙峻的行动几乎和这批人同步,看起来倒并不突兀,只是落在送客回转的唐稳眼中,暗觉稀奇。他见朱炔紧随其后,留下来的校尉,俱都在底层小心散开戒备,便也指间扣了一把暗器迎前靠近。
龙峻起先几步走得甚急,将近人群之际,被赶过来声援的人在面前一挡,像是忽然惊醒,蓦地止步。他站在圈外向那男装女子深深看了一眼,慢慢退让到一边,皱眉打量四周,冷眼旁观。自家大人恢复冷静,朱炔随之放下心来,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大哥,许先生在锦衣卫做事的时候,很少提及他的家人,这女的……和许先生有什么关系么?”
龙峻不答,只凝视场中,片刻之后问道:“那男子像是关外来的,可是张凤举?”
“对,他就是凤七。”朱炔点头附耳回答,龙峻的话语虽依旧如往日平淡冷静,可他总觉得里面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时只听大掌柜王知微言道:“常州城里比小店好的酒楼多得是,两位公子如若钱银富足,需要姐儿陪酒的可以去‘远翠阁’,需要享口福的可以去‘朵颐楼’,便是那眼高于顶的‘悦来客栈’,见了银子也会低上三分,何必非要到‘积庆楼’来沾惹晦气?”他毕竟久于江湖,看人眼光老到,早瞧出矮个文士打扮的是名女子,只是人家刻意穿着男装,在称呼上总要留个面子。这帮人在生奠前一日来酒楼,目的不明,领头的男女暂不好说,两人带的手下倒个个棘手。尤其是那六名戴斗笠的黑衣女子,呼吸绵长,眼蕴精光,起手戒备的姿势中正平和,显然出自名门正派,真要动起手来,自己一方难保吃亏,因此一番话不卑不亢,给对方也留了余地。
楼下这般吵闹,廖文灿早已听到究竟,只是碍于身在锐刀门地盘,且目前情形王知微能够应付,不好越俎代庖,便慢慢下楼静候事态变化。现下底层鱼龙混杂,为保密起见,他对指挥使大人只点头微笑代为施礼,来到龙峻左侧站定,恰和右侧的朱炔、背后的唐稳形成三角之势,不知情的还以为三人挡在唐稳这位年轻公子跟前保护,却不知他们实际护持的,是身处正中的龙峻。
那张凤举接过话去笑道:“不爱银子的酒楼,我还真是头一次见,这趟可算开了眼界了。”说罢对那文士打扮的女子道,“徐兄,我看这‘积庆楼’也无甚稀奇之处,不如我们另找别家?”看他不似个好说话的人,如今却帮忙打起了圆场,想必心里不愿事情闹大,因此存了息事宁人的念头。
朱炔听见,轻轻嘟囔一声:“咦,这女的姓徐?”徐和许,所差不过音调,如这女子真是许振卿的什么人,为何要隐瞒真实姓氏?难道与两年前许先生莫名被害有关?他边想边瞥了眼龙峻,却见自家大人除去眉间纹路更深,眼底寒意更浓,并没有其他明显的情绪。
耳听张凤举开始打退堂鼓,那徐姓女子眼波流转,抿嘴笑道:“那可不成,城里其他酒楼瞧上去都软绵绵的,脂粉气太重,没半点骨头,我不喜欢,也衬不起张大哥,我只看中这里了。”
龙峻听罢侧头瞥身后一眼,轻轻吐出一个字:“让。”
唐稳心照,上前一步抱拳施礼,对着王知微笑道:“王掌柜,我已经见好客了,三楼的雅座,就让给这两位公子吧,可别伤了和气。”他那里迎上前去,龙峻却倒退一步,隐在他和廖文灿背后,双眼灼灼,盯紧场中变动。
那徐姓女子一双妙目往唐稳说话的方向一扫,忽然发怒道:“你装什么好心?谁要你让了?”发作之后,看也不看四周,顾自对张凤举说道,“真是好没趣味,我不要在三楼喝酒了,张大哥,不如咱们换成二楼?”不待对方答应,已转头笑道,“掌柜的,我忽然觉得二楼雅座其实不错,你替我清个场罢。”
原本唐稳让步,王知微已暗自松一口气,正要吩咐伙计上楼清洁准备,忽听这女子竟又改了主意。原本他在积庆楼做掌柜,再难缠无赖的顾客也都遇见过,性子早已被磨得温和,轻易发不了脾气。只是明日便是赵怀义生奠,师傅一家福祸未卜,锐刀门前途如何,也尚未可知,心中愁闷,无处排遣,眼见这女子分明是来挑事端的,不自禁妄动无明。然而心虽着恼,脑子毕竟还清醒,知道此时不可在自家地盘上闹事,遂强压怒火道:“公子爷这是消遣我们来着?!”
那徐姓女子细眉一挑:“是啊,好玩得紧,你待怎样?”
她这话一出口,圈外已有人在抱不平:“兀那婆娘!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在赵老英雄的地头闹事!”……
众人一阵七嘴八舌,王知微即便原先存了好男不与女斗的念头,此时也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跨上一步厉声喝道:“你……你当这‘积庆楼’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如此放肆?!”他一喝之下,众人纷纷帮腔,店里伙计个个摩拳擦掌,只等掌柜师兄一声令下,便要上前教训这帮上门挑衅的狂徒。见此情形,龙峻转头向朱炔使个眼色,朱炔领命,将右手虚握成拳,放到嘴边轻咳一声,小指翘了两翘,夹杂在人群中的校尉已然得令,仔细查探四周,寻找可有帮忙挑事之人。
那徐姓女子满脸轻蔑,目光扫过王知微头顶,竟是望都不望他一眼,口中冷笑道:“你们这‘积庆楼’怎的连妓馆娼寮都不如?难道换个地方也要先给银子?”说着伸手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钱,掌心向下握拳举到王知微面前,白玉般的五指一松,任那铜钱叮叮当当掉在地下,侧头睨着王大掌柜咯咯笑道,“罢了,赏你!”张凤举见到,忍不住皱眉。
她这般当面侮辱,王知微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大喝一声竖掌起手,叫道:“在下锐刀门王知微,请两位划下道儿来罢!”这一喝如同半空打了个炸雷,内层看客顿感站立不稳,众人都纷纷后退腾出地方来,围着的圈子随即往外拓宽。护着那徐姓女子的六名黑衣女互相看了一眼,也不拔剑,跨步移动身形,按照后天八卦艮、震、巽、坤、兑、乾这六个方位站定,后排的各伸一掌,搭在前排人肩头,左右各出手互抵。
这阵势一出,廖文灿倒吸一口冷气,轻声呼道:“终南山,楼观台!”龙峻眼皮一跳,接着道:“六丁玉女。”只是这呼声和话语太轻,很快就被人群的嘈杂声盖住。
眼见场面正渐渐无法收拾,廖文灿忙上前一把抓住王知微手臂,微笑道:“小王,你这买卖真是越做越糊涂了,积庆楼是开门做生意的,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哪有不让客人自由换座的道理?”然后朝徐姓女子笑道,“这位公子说的在理,便是逛窑子,咱们要换姐儿,还不是张张嘴的事?可不曾听说没嫖就先付钱的道理。”他边说边手上使力,王知微只觉手臂奇痛入骨,顿时清醒过来,深吸一口气,收起拳脚,拱手施礼忍气吞声道:“两位爷台,家师生奠在即,王某胸中郁闷,心情欠佳,以至方才出言无状,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廖文灿接过话去打趣道:“小王,你这个歉意可不够真诚,口头说说有什么用?怎么着也该送个大席面赔罪才是!”
王知微火气未消,听见这番言论,一时回答不出,只得扯动嘴角干笑。廖文灿只求他冷静,也不指望他马上拿张笑脸出来,遂代他抱拳向四周团团一揖:“二楼的客人,麻烦移个座,今天列位开销的账,都算在廖某人的头上。”
那徐姓女子眼见争端可平,心有不甘,眨一眨眼,转而对张凤举笑道:“张大哥,常州府衙正对锦衣卫指挥使的刺杀案件倍感头疼,我看这‘积庆楼’鱼龙混杂,说不定刺客就藏身在此,不如我们给府尊大人报个讯,让他派人来搜上一搜,如何?”
此言一出,两帮人俱都一愣,酒楼里即刻嗡嗡声四起,刚被压下去的怒火又慢慢升腾。王知微用力甩开廖文灿的钳制,怒指道:“姓徐的!锐刀门与你有何恩怨,你要这样栽赃嫁祸,咄咄逼人?!”
徐姓女子满不在乎地笑道:“这可奇了,如今整个常州城里都在传言,刺杀锦衣卫指挥使与锐刀门有关,我难道还错怪你们了?”
张凤举一直旁观不曾开口说话,此时扶额轻叹:“原来徐兄今天相邀,不是请我喝酒,而是让我帮你打架来了!”
徐姓女子嫣然笑道:“我听说张大哥最爱找人打架,现下你帮是不帮呢?”
张凤举苦笑道:“我可以只作壁上观吗?”
廖文灿那里的反应却截然不同,竟像是听到了极滑稽的笑话,仰头捧腹哈哈大笑:“小王,这位……公子要报官,就让她去好了,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怕她怎地?”他倒似害怕那徐姓女子不去,直挥手催促道,“府尊大人对刺客一事正无计可施焦头烂额,公子这一去,定能帮他脱危解困,自此前途远大,升官发财,快请快请!”他这一番言行,倒把王知微等锐刀门弟子看傻了眼,站在当地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围观众人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心想这姓廖的莫不是失心疯了?表现如此反常?世上还真有不嫌事大的主?
徐姓女子眼珠一转,随口应承道:“好啊,我这就去府衙报案,在场人人有份包庇刺客,可不要抽空逃走。”说完却又不忙着走,望向王知微笑意盈盈,“王掌柜,我给你的赏钱呢?怎的不拿?”
话音刚落,忽然眼前一花,一名身量普通,颌下微须,身穿仆从装束的男子疾步越众而出,俯身下去,把地上散落的铜钱一一捡起,双手捧着递将过来,嘴里淡然说道:“这位公子,您的赏钱,我们要不起,请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