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骤停,雪在索索落下,火在幽幽跳动,映得人须发皆绿。
于铮松一口气,忙闭目调匀内息,急回首见龙峻尚且安好,稍觉宽心,转头眼瞪秦广王,咬牙冷笑道:“堂堂鬼蜮十殿君,原来是欺负妇弱小辈的无耻之徒!”
“小于,弱肉强食是世间常理,技不如人,只好怪自己学艺不精,须怨不得旁人。”
龙峻边说边扶着车壁慢慢俯身,伸手去探李玉和哑叔的脉搏鼻息,判出他们脉息无异,只是昏睡过去,心下稍定。然而此时却不能贸然打搅,只有等这两人自己醒转,否则会对脑子有极大的损害。
龙峻支撑着缓缓坐直,垂了眼睑一笑:“何况,秦广王年虽老迈,齿牙尚坚,你怎能说他无齿。”
“嘿嘿,好利的一张口。”秦广王听龙峻毒舌暗损,眯眼看他,脸上青气流动,厉声大笑,旋即沉声问道,“你如何能抗我‘幽冥操’!”
龙峻眼也不抬,语调里却似带了一点火气:“名字倒响亮,不过是摄魂催眠的微末之术而已。”
“你练过‘洞明决’?林希声是你什么人?”秦广王仍是在笑,眼中却带着杀气、厉色和恨意。
“洞明决?林希声?”龙峻皱了皱眉,“不知道,没见过。”
“大音希声”林希声,龙峻在资料卷宗里曾看到过记载,这人是摄魂术的宗师,早已退隐武林多年,现在只怕没有多少人还记得这个名字。当年在缇骑四密营的地字营,教他们如何抵御催眠摄魂的老师,倒是刚好姓林,名讳上潮下音。只不过相比催眠摄魂之法,那位林先生显然更喜欢摆弄各种乐器。林先生老是夸他天分很高,看他练习那些搏命拼杀之术,便摇头大叹可惜,说是绝世好琴被拿去弹了媚世之曲。
授业完毕临走当天,那位林先生偷偷教了他一套心法,据说是只用来听声辨位、凝神静气的法门,叫自己闲着无聊就练一练。以前无聊的时候比较多,所以练得就勤一些,现下早已变成习惯,倒是一直未停。如果秦广王所疑是真,那位林先生或许便是林希声,那么那套心法,大概就是所谓的洞明决。
见他不假思索似乎不象作伪,秦广王心中疑惑减了几分,摇头笑叹:“以你的本领,原可做我鬼域无常冥使,可惜!可惜!”
他说完可惜二字,人已从舆上升起,也不见他如何动作,身影忽地胀大,抬手便向车前的于铮罩下,那掌心竟然也似带着青绿之气。
于铮忙祭起大手印中秘密八印:大威德生印,金刚不坏印,莲华藏印,万德庄严印,一切支分生印,世尊陀罗尼印,如来法住印,迅速持印,一一向秦广王砸去。
密宗大手印共三十六品,以《大日经》为主旨,拟大日如来佛光普照之姿,讲究“菩提心为因,大悲为根本,方便为究竟”三大法门。秘密八印为第十四品,对敌时加持八印及真言,所需拙火定内力倒是三十六品里最少的。于铮心知秘密八印不足以对抗秦广王,但前番真气消耗过大,除了这一品,其余都无法再用。
秦广王掌势一现,龙峻便觉这天暗了下来。
现在已是夜晚,天在下雪,自然无星无月,黑暗在所难免。但这暗却又不同,它从秦广王重重掌影里溢出,如丝如缕,如烟如雾,像一块墨绿色的布,把所有的光都吸尽,将马车四周都罩了进去。
一时间,只觉周遭阴风四起,鬼影憧憧,乌云垂地,黑雾迷空,悲声振耳,恶怪惊心,秦广王已使出了他成名时的绝技——“森罗变”!
于铮头上白气蒸腾,拙火定已催到极致,但仍是咬牙苦撑,一步不退,将秦广王拒在马车七步之外。龙峻看他将秘密八印一记一记砸去,在森罗变滔天掌势前却如泥牛入海,惊不起一丝波澜,眉头不由越皱越紧。
革囊里那物事已经找出,但现在不能用,必须要诱那秦广王近前。
只是于铮,看这副拼命的架势,想要秦广王近前,除非他力战而死。以于铮这一根筋的榆木脑袋,绝不会想到临阵脱逃,或是避其锋芒再做打算,恐怕也不会去考虑死字怎么写。然而,即便秦广王能引到身前,自己有把握凭着手中那东西制住他吗?中毒之前或许还有一丝机会,现在呢?龙峻抓着那物事,皱眉紧盯于铮的一招一式,手心里竟捏出汗来。
细看森罗变的掌意,正不知如何对付,龙峻脑中忽灵光一现,想起于铮曾向他演示的那一十二式掌法,勉力提声高呼:“小于!用大悲忏!”
于铮咬牙回吼:“大悲忏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他一吐气开声,结印之势顿弱,森罗变立即迫近,于铮终抵挡不住退了一步。
龙峻听他回答,心里实在很想把那物事扔到于铮头上去:“有些时候,杀人便是救人!”
于铮不敢再说话,但秦广王掌意竟是如惊涛拍岸,连绵不断,重重鬼影,如山一般直压下来,挡不住又退了一步。瞧于铮节节败退,龙峻皱眉沉声喝道:“我若向刀山!”
于铮正撑得辛苦,脑中除了结印真言再无其他念头,耳听龙峻呼喝,掌势随声而变,极自然的便是一招递了出去,正是“大悲忏”的第一式——“我若向刀山”!
这一掌挥出,于铮不由一愣,顿觉四周如山般的掌影忽然轻了。憧怔间,耳听龙峻又疾喝:“刀山自摧折!”于铮来不及细想,依言又是一招“大悲忏”,似乎围绕身周的暗,被什么照着又退了一些。这套“大悲忏”掌法,招式柔和慈悲,如春日暖阳,所需内力远不如大手印,却不想正是森罗变之类阴冷武功的克星。
“……我若向火汤,火汤自枯竭,我若向地狱,地狱自消灭,我若向饿鬼,饿鬼自饱满,我若向修罗,恶心自调伏,我若向畜生,自得大智慧!”
龙峻将这口诀不停地念诵,时轻时重,时疾时缓,于铮依他念诵的节奏挥掌结印,竟配合得严丝合缝,每一掌都是击在秦广王“森罗变”的破绽处,每一印都结在他变招换气之时。
几十招过去仍不能奈何龙树的徒弟,即便一旁有人相帮,也是大跌面子。秦广王听龙峻念诵,确定这叫龙七的必定修练过洞明决无疑,不由心中暗怒,提气大喝一声:“咄!”如舌绽春雷,滚滚声浪,直奔龙峻而去。
他此次不再用摄魂歌声,而纯以内力伤人,龙峻内息被封,经脉受损,重伤体虚,现下如何承受得起,顿时整个人倾倒伏在车上,差点背过气去。但他硬生生把胸腹间翻腾逆冲的那口鲜血咽下,咬牙撑住不肯示弱,眼含怒意,连声闷咳喘息,却再也开不了口了。
然而此时喝住龙峻,已是迟了,于铮面上一派祥和,“大悲忏”掌法越来越酣畅淋漓,马车周围的层层黑雾,正在他挥掌间,一点一点淡薄退散。秦广王只觉于铮如生千手千眼,似乎周遭空气都为之震动,他身上掌间仿佛有淡淡的微光游弋,初始如月,渐渐转炽,盛似初升旭日,放出无量光明,遍照十方无边世界。
秦广王暗叹一声,心知于铮已身、口、意三密加持、三密相应,“森罗变”再无法撼动他心神分毫。若想拿他,怕要动用“地狱变”,这还是十多年来的头一遭。堂堂鬼域十殿君的秦广王,连使“幽冥操”和“森罗变”也拿不下两个后生小辈,传出去只怕要变成笑话。
“好个龙七!”
于铮只觉眼前一亮,掌势雾霭俱都消退不见,秦广王已坐回肩舆,这才感到手脚酸软,身子晃了一晃,只想就地坐倒。耳听背后勉力压抑的咳声,不由心急如焚,现下却不能转身查看,深吸口气,咬牙起手,守在车前屹立不动。
秦广王瞥了眼于铮和龙峻,目露赞许之色,伸手凌空虚抓,身旁一名饿鬼道侍从腰间的佩刀呼地飞起,被他操在手里,用的竟是“控鹤功”。他将刀在手中轻轻一转,看着龙峻笑道:“这西山五煞,原本是要在路上埋伏取你人头的,你这人我喜欢,余下这四煞我便替你料理了罢。”
他手微微一震,刀在空中粉碎,无数钢片俱都射入余下的四煞身上,那四人连哀嚎都来不及发出,便已气绝。于铮心中一沉,已确知鬼域十殿君并非浪得虚名,秦广王的武功实是深不可测,适才那场比斗,也只不过是另一种试探,顿时恐惧、绝望和无力感油然而生,竟是没有留意,一道气劲随着钢片飞出,转向他袭来。
龙峻眼见情形有异,想叫于铮当心,然而秦广王那一声喝,竟似把真气凭空射入他体内,在肺腑间乱串,让他气短息乱,语不成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于铮正自沮丧烦闷,忽觉胸前“玉堂穴”一痛,暗叫不好,却已来不及了,顿时仰天摔倒,动弹不得。
“不过可惜,某很不喜欢龙树那个老贼秃,他的徒弟自然也不喜欢。”秦广王嘿嘿一笑,看着伏倒车上呛咳不止的龙峻,“某曾惨败在林希声手上,你虽说不是他弟子,修习的却是他的洞明决,又加上曾毁我鬼域畜生道三牲六畜,这笔帐也原是要算的。”
“某不是个胸怀宽广、不记前仇的人,不想就这么轻易放你们过去。”秦广王说完抬手向身旁招了招,饿鬼道众之后慢慢走出一黑衣蒙面之人,看服饰似乎是夜府的更夫,来到肩舆之前向秦广王躬身行礼。
秦广王拂了拂身上的雪花,含笑受礼,对那人说道:“常乐,你回去告诉夜府那小子,这人情我卖了给他。某虽因往事不放过这两个后辈,但却不许人折辱他们,即便要杀,也要让他们死得有尊严,如若不然,你叫他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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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听秦广王一行人踏雪而去,那口大锅倒是留了下来,锅里的汤快要煮干,人肉已开始散发出焦糊味。于铮面朝上仰天躺着,只能看到头顶几步远的车上和左右两边的情形。转眼瞥见那常乐提步慢慢向马车走去,几次聚气想要冲开穴道,但内息却被锁死,一点都提不起来。
于铮颠倒倾斜的视野里,龙峻正勉力支撑坐起,艰难地从李玉腰间拔出匕首,慢慢回手抵到喉间,似要用劲刺下去。于铮大惊失色,张大了口,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忽地眼前一花,那叫常乐的已站在车前,疾伸左手扣住龙峻脉门往外一拉,微一使力,匕首便已掉落雪地。又见他飞快伸出右手,在龙峻膻中气海上轻轻一按,龙峻顿时浑身颤抖,几欲晕厥。
似乎昏乱中仍不忘反抗,龙峻挥拳击向常乐胸口,然而那一拳轻飘飘全无力道,只怕连黄口小儿都不会觉得痛。常乐嘿嘿一笑,混不在意地受他一拳,右手正要点龙峻穴道,忽觉胸口气海一麻,似有尖针射入体内,丹田之气顷刻雪消,那麻痹感极快地向四肢扩散。
于铮正又急又怒,忽见那常乐浑身一僵,慢慢向后仰天栽倒,眼睛瞪得极圆,目光中满是愤怒和不可思议。急转眼向车上看,这才瞥见龙峻拳头中有光闪动,指间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车前两个人俱都躺倒,车上的龙峻萎顿匍伏不起,还有两个昏昏沉睡不能贸然叫醒,一时场中再无能动之人。
虽说被封的穴道无论手法多怪,十二个时辰之后都会自解,可躺在这雪地里十二个时辰不动,武功再强的高手,只怕也要冻死了。何况那常乐只是中了麻药,不知何时药力会退散,且荒野之中,四周仍有危机重重。
于铮躺在地下动弹不得,见龙峻支撑着慢慢起身下车,捡了匕首摇摇晃晃走过来,俯身跪下,倒转了刀柄,对准他被点的穴位狠狠敲了下去。龙峻身上剧毒未解,真气又被封住,自是不能轻松解开于铮的穴道,但仍是拼尽全力,皱了眉一下一下敲着,额头冷汗滴滴落下,想必身上伤口早已全数迸裂。
于铮想叫他骑了马快走,却因穴道被制开不了口,火光映照中,眼见他脸色越来越苍白,唇角血线逶迤流下,不敢也不忍再看。他瞪大双眼直盯着空中飞舞的雪片,只觉,
这天好冷,这雪好大。
似乎很久,又似乎极快,于铮忽觉体内真气一松,开始流动起来,他忙运气冲开穴道,翻身坐起,惊见龙峻眼中失了神采,摇摇欲坠,急抬手扶住他双肩。龙峻合眼低头,猛咳了几声,很费力地咳出一大口血,终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天上有鹰啸声传来,在冰冷雪夜里听上去倍感孤寂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