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你可愿为朕做一个孤臣?”
年轻的皇帝坐在御座上看着自己,眼中有雄心、有大志、有难耐的兴奋,有大展拳脚的跃跃欲试。龙袍稍嫌宽大,显得他过于单薄,这还只是个孩子。自己象皇帝这般大小的时候,在做什么?好像是在杀人?或是在学着如何以各种方式杀人?
那是刚刚受封为锦衣卫指挥使,在皇极殿叩谢圣恩的时候,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似乎那天小皇帝很开心,说了一大堆要安邦利民、仁治天下的话。有哪个皇帝刚掌大权的时候不是踌躇满志?渐渐长大便在各方权利交涉妥协中磨没了耐心,忘却了当初的抱负心境,眼前的这个孩子呢?会不会例外?
“……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庙;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
这是哪里,好像是在文华殿,这次经筵日讲,他本不想来,也不需要来,可小皇帝不依,差点发了脾气。主讲的叶大人口才倒的确很好,难怪会是皇帝最喜欢的讲官,也难怪陛下一定要自己来听听。
只不过,孔孟之道,尤其是所谓的“仁”,仅仅说着容易而已,听便听了,有几人会照着做?充其量是一块牌子,需要的时候,就有人把它挂出来,不需要的时候,便一脚踢到天边。听这个,就算讲官再舌灿莲花,也实在有些无趣。
“……爱他时似爱初生月,喜他时似喜看梅梢月,想他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他时似盼辰钩月。当初意儿别,今日相抛撇,要相逢似水底捞明月……”
是谁在唱曲?在唱给谁听?为什么自己听了会害怕?在怕什么?似乎是怕丢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这么重要?为什么不能丢?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抱着自己在哭,眼泪滴在他脸上,流进嘴里,又咸又苦。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这又是谁?对了,是朱炔,这小子嗓门大,唱的也难听,偏就喜欢折腾,每次事情做烦了,就扯着嗓子吼上两句。可唱来唱去,每次都是这两句,他好像也就只会这两句。宣武被吵得受不了,便唱“劝君更尽一杯酒,此去阴间无故人”来回敬,可惜声音不够响,每次都会被朱炔的铜锣嗓给盖下去。接着,童虎就会出来,一人赏一个暴栗,敲得他们头上长包,额上长角。然后这两个便逃到文卷室对着自己告状叫苦,把桌上案卷公文弄得一团糟。
“……哪怕是夜夜痛哭,也强过躺进棺材埋在土里……”
这句话,是谁说的?
依稀有一个穿桃红色褙子的身影浮现,只是脸有些模糊不清。那个时候,哥哥还在,只是一直都没遇见。他也不知道在伊王的虿房里待了多长时间,两年?三年?自己几岁?十一?还是十二?原本有很多年纪相仿的孩子和他关在一起,到后来,变成他一个人住一间小黑屋。忽然有一天,那个穿着桃红褙子的女人闯了进来,抱他亲他,瞧着他又哭又笑。那女人似乎有病,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倒是时常来,每次都塞给他一堆点心,跟他聊天,给他讲许多故事,这话便是那个女人说的。
那女人的年纪和伊王差不多大,因为虿房任由她随意出入,他原先以为是伊王其中一个妻妾,后来才知道,那女人是伊王父亲——已故伊安王的王妃。伊安王忽然中风死了,她生的小世子也忽然夭折,人便随之变得疯疯傻傻,那次进来,估计是把自己当成她早夭的儿子了。
有一次他心丧若死,那女人就对他说了这话,他当时年纪小不甚懂,现在亦然。
夜夜痛哭也不愿死吗?如果活着是一种痛苦,那又何必留在这世上?
哥哥死了,尸首去了哪里?
谷场的老鼠,怎么全爬进来了?铺天盖地,满坑满谷。
身上有咀嚼声传来,龙峻茫茫然低头,自己的心腹间有一个大洞,那些老鼠正趴在洞里大口啃吃,用血红色的眼睛盯着自己。
被谷场的老鼠吃掉心肝吗?龙峻忍不住往上钩了嘴角,自己的心肝不是早就没了吗?怎么还在胸腔里放着?为什么自己还活着?为什么还有不舍?这世上,还有什么牵挂?还有什么放不下?
手脚四肢有寒意传来,冰冷刺骨,寸寸蚕食而进,一直到了胸口,被一股热气阻挡,再无法前进一步。那热气似乎也想从胸口冲突出去,却又被寒意牢牢困住。拉扯僵持互不退让。半昏半醒中,龙峻只觉身上骨里,说不出的痛楚、倦怠和空虚,嘴里满是铁锈味,喉咙仿佛要裂开,全身筋骨似乎俱被抽走,徒留了破旧皮囊在,再无力气动弹一丝一毫。
有人在发脾气骂人,声音嘶哑,似乎是朱炔,不过嗓子怎么越来越难听,鬼哭狼嚎似的。这小子行军的速度向来最快,还好,总算能再见上一面。童虎呢?童虎有没有来?有些话需要尽早交代,现在不说只怕来不及。
回答的似乎是小幺儿和小吴,声音里带着哭腔,好像在说有人暗中给缇骑和卫所马匹下了泻药,破坏遗留的痕迹,误导了追踪方向。龙峻迷迷糊糊地想,李玉手下的七巧门,虽说能人众多,可这次若连小吴都看错上了套,怕是还有高手暗中捣乱,谁会有这种手段?恒社?还是另有其人?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喊,醒过来!醒过来!可惜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都睁不开。龙峻试着强行凝聚心神,脑中却嗡的一声大响,黑暗蜂拥而至,便又昏迷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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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信靠坐在椅中,看着躺在床上的龙峻呆呆出神。他想不通,前天这人虽然也是不能动弹,但好歹会说会笑会叫痛,怎么两天不到,便成了眼前这般死气沉沉的模样。头很晕眩,鼻腔呼出的气息很烫,叶信知道自己在发烧,应该躺着静养,可这个时候,他怎么可能躺得住?
龙峻的脸上血色全无,隐隐有层黑气笼罩,他一直皱着眉头,即便人事不知,眉心那两道纹路还是深如刀刻,不见放松。叶信合了下眼,转头去看李玉,她正坐在一旁守着小炉温着参汤,双目红肿,面容憔悴,也不知哭了多少次,掉了多少眼泪。这女子想必是喜欢龙峻的罢,不然也不会一回到七巧门的秘密分舵,便发了疯似的,把所有的高丽参和吊命的丹药都翻出送到镇江卫所来。只是,她既然喜欢龙峻,为何使计掳他?为何让他陷入险地?龙峻又为何说他们是老对手?叶信不能明白。此外,还有一件事他感到费解,为什么龙峻和李玉都要让自己易容改扮,不以真面目示人?到底是要防着什么?
朱炔盘腿坐在榻上调息,于铮刚刚把他换下来。“大悲忏”再不能压制“缠绵”的毒性,只有靠输送真气来吊龙峻性命,吴戈和刘玄功力较浅,坚持不了几个时辰,主力还是朱炔和于铮两人。龙峻一直陷于昏迷,间或会睁开眼,只不过眼神离散,目光无力,显然人并不清醒。喂下去的粥和参汤,过不了一会儿便全都呕出,一起吐出来的,还有不少紫黑色的血块。
于铮坐在床沿,手贴在龙峻胸前,不停地把内力输入他体内,维持那极其微弱的一丝生机。可是这样,能延续多久?能维持多久?叶信不敢再想下去。眼前模糊一片,心里似有棉花堵着,叶信忽觉屋里有些透不过气,忙摇摇晃晃站起来,想到外间去吹一吹风。
他冻伤了脚,行走有些不便,经过桌旁时险些摔倒,不小心带到了放在桌面上的龙峻的外衣和腰带,顿时革囊荷包什么的一起掉下来,咯的轻轻一响,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叶信微微一愣,看着地上那个犀照绣的荷包,依稀想起,里面似乎放着一个药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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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有白光闪动,起先成片,然后仿佛被什么打破了,碎成斑斑点点散落开来,那是一个湖。
哥哥一个猛子扎进去,湿漉漉地冒出头,大笑着用力向自己泼水,水溅到眼睛里,有些刺痛。自己也嘻嘻哈哈跳入水中,挥手回泼,脖上挂的金锁片一跳一跳,这是袁叔叔刚送他的。
水里有许多鱼,他和哥哥抓了不少,袁叔叔很喜欢吃鱼,难得来家里做客,定要让他吃个痛快。岸上娘在唤他们回家,只是隔得远了,面孔有些模糊不清。
哥哥从身后冒出来,把他摁进湖里,害他呛进一大口水,然后嘻嘻哈哈极快游走。他抹了把脸,咬牙切齿要追过去报仇,湖面下却忽有人拉住了自己的脚,用力向下扯去。是水鬼吗?他惊慌失措,拼命挣扎,伸出来拉他的手却越来越多,像水草藤蔓一样缠上来,把他绕紧。他死命挣出一只手,大声呼叫哥哥,哥哥闻声冲过来,抓着他的手用力往上扯。
天一下黑了,湖面变得通红,无数张脸浮现,无数只手拉扯缠绕。他转头想叫哥哥快跑,却惊见自己手里握着的不是哥哥的手,而是一把尖刀,那刀刃正扎在哥哥心口。
震惊惶惑中,那些手拉着自己向湖里沉了下去,这时太阳却又出来,映得水底一片明亮。湖水是血色的,眼前一片鲜红,那下面是如山一般的尸骸,每一具都伸出手臂,紧紧抓着自己不放。
他终于憋不住气,湖水灌进口中,透过咽喉、肺腑、肠胃,直冲四肢百脉,这湖水好苦。
倒灌进他嘴里、冲进体内的湖水,起先仿佛涓涓细流,然后忽地成了滔滔洪水,冲出了肠胃,在他经脉中横冲直撞,如脱了缰的野马,蹄下血肉处处粉碎,内息七零八落,如水入沙地,四散而去。可那马还是不停,顺着脊椎而上,狂奔到头顶百汇。
像是有人一脚踢开了脑中紧闭着的门,各种声音、光线、气味、感觉一起涌入。有人在用力捏着自己的手,抓得生痛,胸口也有一只手按着,内息正源源不断通过穴道输送进来。眼皮不再沉重,龙峻慢慢睁开眼,视野有些模糊,他停了停,试着凝聚目力,这才看清,面前用真气护他心脉的人,是童虎。
“大人!您醒了!”童虎脸有倦容,声音嘶哑,却带着极大的喜悦。
龙峻张了张嘴,喉咙撕裂一般地干痛,发不出声,也没有力气说话,只好看着童虎。
见他眼带询问,童虎忙道:“大人,现在是第五天早上,我两日前刚到,您交代的事,不敢辱命。”
龙峻合了下眼,略带艰难地转头,朱炔站在一边看他,那张脸似乎想笑,又似乎有点想哭,眼睛也是红的,若自己昏迷了五天,这小子是不是也守了五天?床边不远处的椅上坐着一人,只是那张脸全然陌生,龙峻瞧见顿时一愣。这人眼睛通红喜极而泣,嘴唇发抖说不出话,看他双目,听那呼吸,应该是叶信,龙峻不由微微一笑,李玉不愧是他的老对手,倒真是了解他的顾虑。
于铮抓着自己的手在替他号脉,双颊紧绷,一张黝黑俊脸上全是汗水,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劳累。凭他抓着自己的手,用力过大而不自知来判断,兴许紧张的成分多些。只是,这是个什么状况?龙峻又看向叶信,眼里带着迷茫。
叶信声音哽咽,似乎太过欢喜反而语不成声:“那药,那药……”
那药?什么药?叶信絮叨了半天说不明白,龙峻只好去看于铮。
“那个姓邹的给你的那颗药。”于铮听见叶信说话,知龙峻心有疑问,忙抬头看他,“这药甚是奇怪,它里面的确有救人活命的成分,可份量比例实在大胆,而且其中不少还带着剧毒,给一般的病人或是伤者服用,只会死得更快。若是你拿到药的那个时候忍不住吃了,非当场毙命不可。”
于铮不由吐了一口气,似仍有些后怕:“三天前,先生一声不响把药塞到你嘴里,可把我给吓死了!”
叶信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我也是心存侥幸,死马权当……呃,对不住!”他又抬手,轻轻打了自己的嘴一下。
死马权当活马医吗?龙峻忍不住勾起嘴角,只觉这事实在荒诞得很。
于铮仍是紧张地把着脉,不敢有一丝松懈:“我所学有限,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就怕有些药不对症。这药的主要功效,应该是救治经脉尽毁垂死之人,你中的缠绵剧毒专门针对经脉内息,先前大战也经脉受损严重,用这药倒是还算恰当。我也不知道这药是靠什么来祛毒,凭你脉象推断,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药里进了你体内,在慢慢吸食深入骨骼肺腑的缠绵剧毒。那东西……似乎……会四处游走,象是……某种活物?!”
后面这句话越讲越是迟疑,龙峻仔细看他,见于铮眼中脸上俱是惊疑迷惑和后怕的神情,必是担心这药如果用错,会有无法预知的严重后果。心中一叹,自知此次弥留之际仍能挺过来已是万幸,至于这药用了日后会有什么影响,等到了时候便能知晓,现在烦恼倒大可不必。瞧于铮俊脸漆黑,龙峻想要出言安抚,却实在力不从心。
于铮黑脸上仍是汗水不断,闷声说道:“而那个……活物,除了能吸食毒素,似乎对保心脉吊命也有奇效。服药之后需用内功将药力渗透到全身各处,然后全凭霸道药物毁去陈迹,将经脉再行重塑。但是,这服药的时机很难掌握,现在看来,似乎是在一口气将断未断之间。而且药力扩散之后,身边要是没人用真气不间断地护持压制撑过前三天,那活物还会反噬,到时候吃这药的恐怕会变成活死人。”
说到这里,于铮忍不住骂道:“这是哪个疯子研制出来的鬼药,这是要用来救人,还是用来害人?!”
黑着脸咬牙切齿骂完,示意童虎把龙峻扶起来坐好,于铮在他对面盘膝运气,左手仍是搭在龙峻脉门上:“虽然我可以用‘大悲忏’的心法帮你导气归息,可经脉重塑的痛苦,还是要靠你自己撑过去。”
龙峻看他小心谨慎,如临大敌,深知接下来的关卡甚是艰难,便展颜对于铮笑笑,示意不用担心。
凭脉象判断出药力去势,于铮提掌按在龙峻胸口,咬牙低喝:“来了!”
疼痛袭来,脑中顿时再无别的想法,除了痛,还是痛。也许心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痛苦,但龙峻无暇顾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经脉里不再如刀绞针刺,而像是被巨石碾过,摧枯拉朽一般,将一切都砸毁。他全身都动弹不得,仿佛骨骼俱都粉碎,五脏六腑似要翻转过来,偏偏人却十分清醒,只觉这疼痛无休无止,没个尽头。
然而再大的痛苦,时间久了便会麻木,慢慢地,龙峻便有余力分散注意,试着顾及其他,不再想着那痛。体内有股力量在吸取散于各处的内息,然后归到几近干涸的经脉里,收拢于丹田中,那力量十分霸道,仿佛要将他所有的体力都榨出来。于铮所说的那个活物,在身体里倒是没什么感觉,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于铮拙火定内力压制的缘故。
背后扶着自己的童虎,全身都在发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倒像是比他还要痛。朱炔眼睛通红,双手握拳紧盯着自己,一副准备随时冲上来拼命的模样,他这是要跟谁打架呢?叶信靠坐在一旁椅上,他帮不上忙,只能在边上干着急。然而他的脸现在细看感觉奇怪,李玉替他易容的时候,想必没有用心,只是随便摆弄了几下,连眼睛都变得一大一小,瞧起来实在滑稽。
屋外有人在焦急徘徊,时不时会撞作一堆,听脚步声,是小吴和小幺儿,李玉倒站着不动,只是那呼吸有些急促,不知她为什么不敢进来。黑羽在不停地扑腾,窗纸被抓破了好几个大洞,吴戈一把逮住它,狠狠威胁说,回去要把它宰掉炖汤喝,然后似乎惹恼了那鹰,被连挠带啄,听起来十分狼狈。
夜夜痛哭也不愿死吗?龙峻在剧痛中大笑,他似乎有些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