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交加,叶信背着龙峻走得艰难。
他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平时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只是书本而已,今天却不知哪来的力气,能背着人走这么远。适才龙峻的脸色神情委实骇人,他已眼见子同殒命,不想再看到另一个自己欣赏挂心的朋友,在面前遭遇不测。虽然龙峻或许活不过十天,但余下的几日,能安稳闲适度过,也是好的。
出来的时候,叶信先在院子里转了转,没有找到马匹车辆,心里想着到了外间总会雇到车马。却料不到,李玉这院子四周竟是一个废弃了的荒村,户户空置,家家无人,实不知那女人把房子安在这没有人烟的去处是因为什么。
大雪纷飞,四周白茫茫一片,叶信完全不辨东西,龙峻也只大致指点一下方向,两人俱都不知身处何方,该往何处去。半年前龙峻背他去东厂探望杨志和,半年后居然是自己背着龙峻逃命求生,叶信一路走一路想,顿生一种奇怪的荒谬感。
百无一用是书生,叶信现在打心里赞同这句话,自己平日所学,如今派不上半点用场,到头来还是要依靠蛮力。如果有于铮在,情况就大大不同,至少龙峻的安危可以保全。
背后龙峻一直在低低地闷咳,让他心急如焚,听方才话语,那个李玉似乎在刑求逼问,不知对龙峻做了什么手脚,也不知他伤到了哪里。期间有点点温热喷溅到叶信颈上,带着铁锈味,粘粘稠稠地顺着脖子流下来。叶信心头狂跳,想开口询问,却又怕说话会泄了气,到时候再没有力气背人,只能咬牙挣扎加快脚步,盼望早点遇到人烟。
也不知走了多久,叶信只觉背上的人象山一样重,压得脊梁骨都要断了,身上汗出如浆,脚下却被雪水浸湿,冰冷麻木没了感觉,眼前的画面都开始摇晃起来。好容易模模糊糊看到面前隐隐约约一座房子,咬牙拼力拖着脚紧赶慢赶,一跤跌进门里,趴在地上呼呼喘气。歇了一会儿,只觉背上那人没有动静,忙小心转身坐直,将龙峻扶起,却见他颜色雪白,嘴角有血迹,早已人事不知。
叶信一时手足无措,忽记起于铮教过的急救手法,曲拇指对着龙峻人中狠掐下去,龙峻眼皮一动,果然慢慢醒了,睁开眼对他笑笑,轻声说:“睡着了。”
叶信知他是为安自己的心,也不好说破,想要再背他进去些,却是手脚酸软,一点力气都没了,只好半拖半抱死命把龙峻挪到门边让他靠着,方才跌坐地上喘息擦汗。等叶信缓过神来抬头细看,只叫得一声苦,身处之地是一座破败多时的城隍庙,墙角倒卧一副枯骨,看跟前的破碗,大概生前是个乞丐,庙里人影不见,鬼反倒可能有一堆。
见叶信转头眼带担忧看着自己,喘了半天说不出话,龙峻知是想问自身状况,便淡然一笑回答:“李玉给我下了红酥手,是一种软骨散,等药效过去就能动了。”以前的红酥手药效只有几个时辰,改了配方之后,不知会持续多久。
说完打量叶信,低眼瞧见他双脚鞋裤都湿透,龙峻皱了皱眉,轻声道:“想法子生个火,不然你的脚就要废了。”
叶信听了有些傻眼,他自小家境殷实,成年后又仕途顺利,虽说为人不甚讲究,可到底是个养尊处优的大老爷,要他自己动手在野外生火,怕是比现学一套拳法还要困难。
龙峻看他发呆,担心他脚上寒气入骨,不由催促道:“我腰间的革囊里有火折子,你快去瞧瞧庙里有没有供桌。”
叶信往里一张:“供桌?早被人拆了!”
“布幔和围栏呢?”
“没了。”
“木窗呢?”
“也拆了。”
…………
连着问了好几处,看来除了木门太重又或是其他的缘故,庙里能烧的东西全都被拆走了,龙峻抬眼看着厚实沉重的门板苦笑,只觉实在是难为这个书生。
忽想起身后叶信给他披着挡雪的貂裘,龙峻叹气道:“叶大人,你先脱了鞋子,把袜子和裤脚拧干,用这貂裘包着暖一暖罢。”
等叶信拉拉杂杂收拾停当,龙峻闭了眼低声问:“你怎么会落到李玉手上?”
“我也不知道。”叶信抱着裹了貂裘的双脚苦笑,“小于一直没回来,午间用饭的时候。听说有一家牙行着火,龙帮主的铺子就在隔壁,所以和黄大侠忙着赶去看,我有些犯困,就在榻上躺一躺,结果醒来就莫名其妙到那个院子里了。”
龙峻听罢微微皱眉,他虽早知七巧门有其厉害之处,却想不到会是这般无孔不入。
叶信身上的汗冷了,被雪风一吹,忍不住打颤,便向庙里挪了挪:“你呢?小于不是陪你去了镇江卫所吗?怎么也会被那个李玉拿了?”
龙峻眼也不睁,只轻叹:“我算漏了两件事。”
“你也会出错?”叶信瞪大眼,很是吃惊,“我一直以为你算无遗策的。”
“我不是诸葛孔明。”龙峻睁眼看他,“即便是武侯,也会有算错的时候。”
叶信仍是不解:“可是,那位李门主,不是,不是……”
“你以为她是我的女人?”龙峻皱眉暗自烦恼,看来自己确实做得有些过火,居然这帮人个个都误会了。
叶信打了两个哈哈,眼带促狭斜睨龙峻:“听小于说,那天晚上,她摸到你房里,待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来是有事求我,我曾抓过她九次,又放了九次。”龙峻实在不知该从何说起,心里忽然很想打于铮一顿板子。
“这可比七擒孟获还要厉害了,也难怪你会放她,世上可没这么漂亮的孟获。”叶信有些恍然,但话语里又有一丝取笑怀疑,毕竟他不知根底,也未亲眼看见李玉对龙峻用刑的情形。
龙峻轻轻咳了咳:“漂亮的女人,往往心也狠。”
叶信听他咳嗽便觉揪心,忽想起李玉说的话,急忙挪到龙峻跟前细看:“我听她说对你用刑,可曾伤到哪里?”
“还好,她功夫不到家。”
“可是你刚才……”
“淤血而已,吐了舒服。”
叶信暗自嘀咕,知道龙峻必定嘴硬强撑不会和他说实话,心想不知于铮何时才能找到这里,要怎样才能联系上,他实在担心龙峻的状况。
“她为何要抓你?难道也是为了千两黄金?或是在找那件东西?”
见龙峻不答,叶信也不好多问,低眼瞥见女儿犀照绣的荷包,还有常备的革囊仍挂在龙峻腰间,不由好奇:“怎么你腰上的东西还在?她没搜你身?”
龙峻淡然回答:“我们是老对手了,她知道我藏东西的习惯。”
叶信正想再问,忽听龙峻倒吸一口冷气,慌忙抬眼去看,见他人虽动弹不得,但还是止不住全身发抖,忙一把扶住,颤声问:“你怎样?!”
“缠绵!”龙峻急急说完,便把牙关咬紧,神情痛楚,该是缠绵剧毒又发作了。叶信见状不由慌了手脚,于铮不在身边,无人替龙峻压制毒性,他更不会金针刺穴以痛止痛,龙峻本人又手脚无力,这便如何是好?
许是剧毒侵蚀更深,这次发作,远比叶信在回龙口客栈看到的还要厉害,耳听龙峻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不由担心他把牙齿都要咬碎。叶信紧抓着龙峻的手,似乎觉得这样可以替他分担一些痛苦,他手心捏得全是汗水,龙峻反倒始终不吭一声。
叶信见他强忍,不由急道:“痛就喊出来,死撑着做什么!你是人!不是石头!”
龙峻面色煞白,唇无血色,额头冷汗淋漓,眉头紧锁,仍是一声不吭。
叶信忍不住皱眉,咬牙切齿道:“叫一声痛你会死啊?!”
龙峻抬眼看他,声音毫无起伏、平平淡淡吐出一个字来:“痛。”
叶信一愣,龙峻说完之后,便又咬紧牙关,浑身颤抖,还是一声不吭。
叶信看了顿时心头无明火起,正要开口骂他一顿,却见龙峻慢慢闭了眼睛缓缓歪倒,竟已痛得失去知觉。叶信急伸手将他扶住,屡掐人中仍是不醒,只觉一颗心不住下沉,一时手脚冰凉,忍不住落下泪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龙峻轻轻一颤,叶信忙低头去看,见他眼皮跳动,慢慢睁开眼,已然醒转。只是眼神有些无力,略带惊奇地看着自己,知是瞧见自己双目红肿,不由脸皮发烧,咬牙道:“好稀奇吗?你没见过男人哭?”
龙峻倒是见过叶信哭,只不过杨志和是他至交好友,便是哭也应当。可自己又不是他什么人,他为自己哭些什么?
看见龙峻这般情形,不知怎地,叶信又想起杨志和,心中大恸,忙吸了吸鼻子,强扯嘴角笑道:“算你运气,我这三十多年来,只哭过两次,居然都被你碰上。”
龙峻眼中有光亮亮地一闪,极倦地笑了笑,张了张嘴,却又说不出话。
叶信忙道:“你先歇着,别说话,不要动。”
龙峻阖上眼缓了口气,身上仍是不停颤抖,断断续续地轻声道:“叶大人,你……帮我……找找,革囊里……有……一个……药瓶……”
叶信忙不迭地道:“好!好!”正低头翻找革囊,身周忽然一暗,有人站在面前遮了光,叶信心惊胆颤抬头,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如同幽魂,正是李玉,不知她何时脱去捆绑束缚,竟一路找到了这里。
叶信大惊失色,急将龙峻护在身后,颤声道:“李门主,求你放过他,龙峻他时日无多了……”
李玉却仿佛没看见他,眼光从叶信身上直透过去,盯着龙峻轻声问道:“你又在诳我是不是?你是为了救他对不对?”
龙峻抖得厉害,但仍是慢慢地,一字一字低声道:“放他……走,我……跟你……回去。”
李玉俯下身,将叶信一把推开,蹲到龙峻面前,双手托起他的脸,只看着龙峻的眼睛,慢慢笑起来,明眸中爱意渐浓:“原来你也是会痛的,原来你痛的时候,眼睛也是这样的。”
叶信跌倒地下,看龙峻眼神逐渐涣散,知他又要痛晕过去,忙爬起来大叫:“李玉!你想龙峻死的话,现在就给他一刀,别再折磨他!”
李玉闻言一振,像是猛然惊醒,这才瞧清龙峻痛苦情形,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倒了一颗药丸喂到龙峻嘴里。看他闭了眼一动不动,心下着慌,探他鼻息脉搏,虽然微弱,倒还在呼吸跳动,不由安心了些。便坐到龙峻身边,伸出手抓着他右边的衣襟,像是要揭开查看,可手却颤抖起来,似乎在害怕。良久,终是将手收回,慢慢把龙峻搂进怀里,眼神悠远,怔怔出神。
李玉不动,叶信也不敢动,只目不转睛看着龙峻。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龙峻轻声问:“你给我吃了什么?”声音虽然疲倦无力,倒是平稳淡然再无痛楚,叶信听到,不由松一口气,暂时放下心来。
“止痛用的,比你的那种好。不会上瘾,不会有幻觉,也不会吃坏脑子。”李玉不敢看龙峻,却又抱着不肯松手,倒像是怕他会突然消失一般。
叶信原本奇怪,龙峻既然有药,以前为何不用,现在方才明白,那药实在凶险,若不是没有办法,他只怕也不会吃。
似乎累极,龙峻闭了眼,任由李玉抱着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忽地睁开双眼,像是听到了什么,目光生寒,沉声道:“李玉,给我红酥手的解药。”
见李玉不响不动,龙峻忍不住皱眉催促:“你若是不想死在这里,马上给我解药。”
似乎也察觉到有异常,李玉慢慢掏出药瓶,把解药喂到龙峻嘴里,惨然笑道,“我的命原本是他救的,他要我的命,我送他便是。”
叶信不明所以,他不懂武功,什么都听不到,但看两人神情,已知必有大麻烦。忙从貂裘里拿出布袜穿上,放下裤脚套上鞋子,即便那鞋子结了冰,如今也顾不上了。
那解药似乎收效极快,过了一会儿,龙峻支撑着坐起,抬手一个巴掌打了过去,厉声低喝:“命是你自己的,凭什么要送给别人!”
李玉捂住脸呆了呆,龙峻这一巴掌没什么力道,打在脸上也不痛,却打得她一时憧怔,连龙峻把另外一个药瓶也掏走都不自知。
龙峻拿起放止痛药丸的那个小瓶,在李玉面前一晃:“这药最多能吃几颗?”
李玉这才醒觉,忙劈手去夺,嘶声道:“你又发什么疯!你不要命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道理你应该明白。”龙峻手里捏紧药瓶,盯着李玉,眼里象有鬼火在跳动,“你如果不说,我会整瓶都吞下去。”
李玉知他说到做到,挣扎一会儿,咬牙回答:“三颗。”
龙峻打开瓶子,倒出三颗丢进嘴里,慢慢站起身来,不看叶信,只对李玉说道:“带上他快走,能跑多远就跑多远。你记着,我只有一口气的时间。”
叶信听了,只觉遍体生寒,忙惊呼:“不要!”却被龙峻一掌切在颈后,顿时昏然倒地。
李玉直直盯着龙峻,脸色苍白说不出话,龙峻皱眉低喝:“走!”李玉满脸不舍,眼中却有光闪亮,咬牙提起叶信,向破庙后门疾步飞掠。
“窃娘!”李玉应声停步回头,龙峻的脸因药物的关系,苍白中添了异样的嫣红,“别回七巧门,马上放消息叫门人隐匿,去找邹澈,他武功比我高许多,能护你周全。”
目送李玉夹着叶信如飞远去,龙峻慢慢步出庙门,看着前方雪地上影影绰绰腾跃而来,微微笑了笑,缓缓吸气,伸手到背后,捏着大椎穴处的金针,等待时机。于铮曾告诫过他金针不可再拔,但拔了又如何?
不过是死期再提早个几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