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峻睡得很不安稳,这一路上,叶信看他始终眉间紧锁,额头冷汗淋漓,似乎在做着噩梦,却因被于铮点了睡穴,一直醒不过来。瞧他面上神情痛苦挣扎,叶信心中不忍,深深觉得,睡眠对龙峻而言,竟不是休息,反而是一种折磨。
车驾很快便到镇江,龙少钦怕泄露龙峻行踪招来杀手,安排他们三人住进了清净隐秘的自家别院。因这别业闲置已久,虽时常派人打扫,却也没安置丫鬟仆人,倒是方便掩人耳目。
这一路上于铮都不敢解开龙峻穴道,直到住进别院安顿好房间,他才求告叶信帮忙劝解调停,然后躲进屋里关起房门再不肯出来。叶信屡唤不应,哭笑不得,只好自己守在龙峻床前照顾。看他原本花白的头发慢慢还原成黑色,心知是易容药物效力已过,便起身拿了手巾,出去打水,好方便他醒来擦洗。
等叶信端着热水进屋,龙峻已经醒了,听来声漠然看他一眼,瞧不出有什么情绪。叶信见状呆了呆,不由苦笑,他倒宁愿龙峻怒气冲天破口大骂,或是找于铮打上一架,也比现在这样不理不睬来得容易解决。
将那盆热水端到床边凳上放好,叶信在床沿坐下,低头微笑着问:“龙大人,五个月前,我曾托童大人转送小儿满月酒的请帖,你可曾收到?”
龙峻似乎是想不到叶信会用这句话来开头,微怔了怔,低声回答:“收到了。”
“那你为何不来?你很忙吗?”叶信面带不豫之色,抢先一步指责,“还是嫌我的家宴寒酸,配不上你龙大人?”
龙峻又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开口,他在朝从来不赴官员的私自宴请,无论是谁的请帖,他一概收了瞧也不瞧就扔到一边。经过杨志和之事后,叶信送的帖子他倒是打开看过,只是一直不喜应酬,便也没去,想不到叶信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来责怪他。
叶信见龙峻虽然还是沉默不语,脸上倒是开始有了表情,便轻一抚掌,似乎想到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来,递到龙峻面前:“我那宝贝女儿犀照为你绣的,听说我要请你,天天赶工,绣了好几个都不满意,差点急哭了,这个算是最好的。原本想着她弟弟满月酒那天亲自送你,你又不来,便整天缠着要我替她送去,半年来一直就在我兜里揣着。”
他边说边偷偷瞥了龙峻一眼,看他眼神缓和下来,便叹口气:“想来这种小女孩儿家绣的东西,你龙大人也瞧不上眼,我看还是再揣上几个月,她兴许就不在我跟前念叨了。”
龙峻凝目细看,那黄褐布面的荷包上,用青色丝线绣了一条飞龙,图形拙朴,甚是可爱,想到那日诏狱前的天真童稚笑靥,心里忽觉柔软起来,轻声道:“放着罢。”
叶信暗中舒了口气,将荷包放到龙峻枕边:“我看你头发变回原来颜色了,想是易容药物效力已退,我也听你说过只需维持个四五天,不如先洗了。”
看龙峻躺着不动,记起他现在穴道未解,于铮又断然不敢出来,心里有些为难,想了想,还是苦笑道:“我先给你擦个脸吧。”
龙峻闻言瞥他一眼,神情古怪,叶信也不以为意,漫不经心地边绞着手巾边絮絮说道:“拙荆坐月子的时候身体不好,所以我儿子三个月前都是我在照看,洗个脸擦个手,倒茶端水什么的,我足可以应付。”
见龙峻皱眉厉色看过来,眼里带了火气,叶信忽然醒觉自己不小心说错话,忙解释道:“你别误会,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不是有心占你便宜!”
叶信绞好了手巾,刚想摊开,龙峻却一伸手,已轻轻接了过去。叶信呆呆看他支撑着慢慢坐起,好半天才问道:“怎么小于给你解开穴道了吗?什么时候解的?”
龙峻将颌下假须一一揭了,倦声说道:“他不敢加重力道点我的穴,一个时辰过了就会自解,不需要再假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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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龙峻慢慢卸了易容,还原本来面貌,神情恢复常态,叶信接过手巾,递了隐囊过去让他靠着,柔声求道:“龙大人,真是对不住,小于他一时莽撞,多有得罪,还请大人原谅则个。”
见龙峻斜靠着闭眼假寐不答,叶信软语道:“小于他是个直肠子,嘴笨心软,又不懂顾人脸面,实是担心你毒发伤身,才会这般鲁莽。我没好好关照他,原也有错,这里就给龙大人陪个不是罢。”他一边说着站起身,一边整了整衣巾,对着龙峻一揖到地,恭恭敬敬鞠了下去,竟是完全不在意自己江南总督的身份。
龙峻听到动静睁眼看他,坐着不动受叶信一礼,轻叹一声:“罢了。”
叶信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笑看龙峻拿起枕边自家女儿绣的荷包把玩,转身去桌边倒茶。
正执了茶壶倒水,龙峻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大人,你叫于捕头来认个错便可,不必费心机对我用这种手段。”
叶信手一抖,半杯水都洒在桌上,一时满身的热汗,转过身来僵僵地笑:“呃,这个,这荷包真的是照儿绣给你的。”
龙峻勾了勾嘴角:“替我谢谢令嫒。”
叶信为调解所使的把戏当场被龙峻说穿,只觉耳热尴尬,呆站着笑了半天,才想起端热茶过去。龙峻也不跟他客气,接过喝了,把杯递还给他。
叶信将茶杯放回桌上,犹豫一阵,轻声问道:“你……今日为何要将那些刺客赶尽杀绝,不留活口?”他倒是想直接问龙峻,是不是因为怕连累自己和于铮才痛下杀手,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龙峻见问,一脸诧异望着叶信:“他们个个想要我项上人头,难道我还要放他们回去,然后纠集人手再来杀我一次?”
见他眼带惊奇错愕看过来,叶信顿时觉得自己像个白痴,龙少钦和黄远山更是十足一对傻瓜。
想起日间那场屠杀,心中仍是介怀,叶信思忖良久,恳切温言说道:“龙大人,我不知道你曾经历过什么,想来必定坎坷艰难。我和你不同,只是个书生,没经过什么大凶险,最多也就是去了趟诏狱,也许说的话不切实际不中听。”
他微顿了顿,看龙峻垂了眼睑,不知在想什么,便继续说道:“我从小便读圣贤书,虽然有些想法不敢和先贤苟同,但人命关天这句话,我时刻放在心上。大家都是人生父母养的,爹娘一番辛苦把孩子养育长大,你一刀下去,什么都没了,叫那些父母情何以堪?”
龙峻脸上渐露讥讽不耐之色,叶信心知他和自己观念相差遥远,又想起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不由叹了口气,不再尝试劝解。然而瞧龙峻愁眉不展,似有心事,还是忍不住说道:“心里有事,不妨说出来,即便一时无法解决,有人分担总是好的。”
龙峻似乎不愿多说,也不想多听,他闭了闭眼,极轻极倦地说道:“我很累。”
叶信知他是下了逐客令,便笑着起身:“那你先歇着,我就在隔壁,有什么需要就知会一声,小于是绝不敢来了,我倒不介意打个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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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铮始终躲着不敢露面,幸好日间龙峻身上毒性已暂被压制,倒是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龙峻总是在叶信要坐下休息的时候提出要求,如斯跑了几趟,叶信深觉他这锦衣卫指挥使果然不白当,很能指挥人做事。
倒是于铮偷偷旁观看不下去,畏畏缩缩蹭了过来,黑着张俊脸接替了叶信。
龙峻坐在桌旁,看于铮进来,双手撑膝,眼带促狭地笑:“于捕头,听说镇江有三鱼,鲥鱼、鮰鱼和刀鱼,味道鲜美,甚是出名,我现下有些饿了,能否烦劳你跑一趟?”
鮰鱼倒还好说,鲥鱼和刀鱼,都是每年开春才由海入江,现在是严冬,却到哪里去找?于铮听到,顿时脸都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