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许久的雪,正午过后总算稍停了停,只是太阳未出,天空仍是铅灰阴沉,看来这个寒冬的雪灾还远未结束。
一辆黑油马车正缓缓往金山方向而去,黄远山笑嘻嘻戴着斗笠坐在车把式坐上。他和叶信一样,是个对身份礼节很不讲究的人,只要认定对方是个可交的朋友,别说赶车,就是跑腿打下手也跑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
车里只坐着龙峻和于铮,叶信仍留在别院,由龙少钦作陪,原本他也想跟来,可不知为什么,龙峻就是皱眉反对,没奈何,叶信只好坐在别院枯等。
龙峻本打算午后就去锦衣卫镇江卫所,可这天一大早,君子剑黄远山就拉着龙少钦乐呵呵地跑了来,说他有一个医术超群的好友,原本行踪飘忽不定,彼此只以书信往来,不想这几日居然就在镇江金山附近暂住。听他言道,无论什么疑难杂症,在他这位朋友手里都能起死回生,各种毒药,也都颇有研究如数家珍。恳切建议龙峻前去给他这位朋友看上一看,说不定会有一线生机。
那时候叶信正饮茶,听见这话手一松,半盏茶水倾到身上都不自知,急急忙忙撂下杯子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抓住黄远山的手不放,嘴唇发抖,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于铮闻言跳了起来,一脸的喜色,看看叶信,看看龙峻,又转头看看黄远山和龙少钦,结结巴巴说道:“先、先生,龙、龙爷,黄、黄大侠……”竟连舌头都不利索了。
只有龙峻没什么反应,面色如常,神情淡漠地喝着茶,仿佛黄远山说的事与他完全无关。于铮不明白,为什么他对事关性命的好消息如此无动于衷,此次金山之行,也是叶信费了好大一番口舌才把他劝上车的。
路上积雪甚厚,马车摇晃颠簸艰难前行,龙峻双手抱胸,斜靠在车里,垂着眼睑,沉默不语。于铮盘腿而坐,一手支颐,看着龙峻发呆,他不象叶信,总是有许多话题能勾起别人的谈兴。而且遇上龙峻,只要他不想开口,便是叶信也要碰一鼻子灰,更何况本来就不善言辞的自己。
也不知是因为中毒还是其他的缘故,于铮觉得,龙峻和以前似乎有些不一样了,至于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出来。虽说昨日被这人恶整了一顿,可毕竟自己有些理亏,心里并不是很在意,只觉得这样的龙峻,和以前相比,反倒更像个活人。
就在于铮被马车摇晃得快要睡去之时,车外忽有一阵箫声传来,平和宽广,悠扬动听,让人顿时神清气爽。然而不知为何,这平和的箫声中,似乎带着一丝冷如冰雪的寒气,激得于铮睁开眼,睡意随着箫声烟消云散。龙峻慢慢直起身,目光闪了闪,眉头微皱起来,不知怎么回事,于铮竟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丝警惕和不快,稍纵即逝,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眼。
箫声越来越近,马车渐渐停了下来,龙峻从怀里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抬手抛给于铮,低声道:“戴上!”
于铮虽然有些不明白不乐意,但也知道听龙峻的总没坏处,便嘴里叽叽咕咕把人皮面具戴好,打开车门跳下车去。
站在车外的黄远山看到于铮的脸一愣,旋即对着龙峻微笑道:“龙爷太过小心了。”他胸怀坦荡,心想这位龙爷必是顾忌自己朋友的安危,也不以为意。
龙峻慢慢下车,淡淡说道:“小心些没坏处。”他站定之后四周扫了一眼,见已到扬子江畔,金山在不远处的江心,积雪掩盖下,如一朵白玉芙蓉。一个极简洁的小院就坐落在面前,箫声正是从小院里传出来的。
似是院内东主听见有客到,便停了吹奏,人还未出迎,黄远山已朗声笑着推门进去:“清泉,我带了客人来讨杯茶喝,可有打搅?”
“丹阳兄,你我难得见面,怎算是打搅?你肯屈尊到寒舍,澈已是三生有幸了!”院内的人笑着回答,声音清朗和煦,如冬日暖阳,听他对黄远山称呼别号,想必交情匪浅。
于铮凝目看去,那个叫清泉的男子已手持玉箫,缓步出迎。他不算年轻,约莫三十出头,眼角有几丝轻浅的皱纹,一双眼睛竟仿佛是碧绿色的,好像春天的湖水。轻裘缓带,白衣胜雪,潇洒出尘,直如天上谪仙人。
黄远山大笑着上前握住那男子的双手:“你一直在各地逍遥,怎么会想到来镇江?”
那男子温然微笑:“也不知怎的,忽然就想喝中泠泉的水,所以就来了。”
黄远山笑道:“我看你信中说要成亲了,我那准弟妹可在?”
“丹阳兄来得不巧,她正午时分去取泉水,还没回来。”那男子似乎有些脸红,笑容里略带了羞涩,“你也知道,中泠泉在江中,需正午之时将带盖的铜瓶缒入江心,急拉瓶盖才能汲到,颇费功夫。”
他边说边往黄远山身后看去,脸露暖煦笑靥:“你我只顾叙旧,可冷落了贵客,既带了好朋友来,还不快些给我引见?”
黄远山忙抬手虚迎,于铮也不客气,大步跨进院门,经过龙峻身旁时,忽觉他全身瞬间紧绷,森冷杀气直迫发肤,等于铮好奇地停下来转头细看,龙峻又已恢复常态,仿佛刚才只是自己的错觉。
那男子微笑着抱拳施礼:“在下姓邹,单名一个澈字,小字清泉。”
于铮抱拳还礼,仍是报了古小鱼这个名字,龙峻神色淡淡略一拱手:“龙七。”
于铮暗自一惊,他以为龙峻会再报一个化名,不想他依然还用这个价值千两黄金的名字,可看邹澈面色如常,笑容依旧,想必还不知道江湖上的悬赏,不由放心了一些。龙峻目中却似有光闪烁,也不知看到了什么。
众人进了屋内分宾主坐下,邹澈往于铮脸上扫了一眼,语带好奇地问:“这位小兄弟为何戴着面具?”
黄远山面有难色,于铮也正不知该如何回答,龙峻已极自然地接过话去:“我这兄弟相貌极丑,出来怕吓着别人,所以不得不戴。”
于铮听得一脸憋屈,知是龙峻故意损他,想到这尊瘟神不能惹,便只好闷声大发财。不过这次他倒是发现,龙峻说谎的本领,比叶信还要高,似乎想都不用想,随时脱口而出,脸不红心不跳,连眼睛都不带眨的。
邹澈闻言微笑,转眼细细打量龙峻,忽然脸上变色,轻声惊呼:“缠绵!”
于铮见他只一照面便报出龙峻所中毒药的名称,心中大喜,忙问道:“听黄大侠说,邹公子医术超群,能活死人,肉白骨,不知能否解这‘缠绵’之毒?”
“不过是药医不死病,丹阳兄在抬举我。”邹澈微笑着站起,走到龙峻身边坐下,伸手把脉,眉头慢慢皱紧,默然不语,于铮在一旁看着,只觉心中忐忑,坐立难安。
良久,邹澈叹了一声,将手收回,面带惋惜,低声说道:“早几日来便还有救,如今……如今却迟了。”
黄远山闻言猛一跺脚,抬眼望着房梁不动,于铮忽地站起,又颓然坐下,双肘撑膝,低垂了头,一言不发,唯独龙峻神色如常,似乎早已料到有此结果。
“龙爷所中的‘缠绵’之毒,已深入肺腑,遍布全身骨骼经脉。”邹澈声带戚音,轻轻说道,“现在仍还活着,已是奇迹,想必身旁有高人护持,即是如此,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龙峻闻言忽然一笑:“我还能活多久?”
“十天。”
龙峻长舒一口气,语带轻松地道:“足够了。”
于铮听见,抬头愕然望去,这才发觉龙峻不是在硬撑,也不是在强颜欢笑,反而是真心的喜悦,死亡对他而言,竟仿佛是一种解脱。
邹澈似乎也估算不出龙峻会是这种反应,不由怔了怔,思忖了一会儿,从腰间衣带里摸出一个小小的青色瓷瓶,站起身来双手捧起递过:“龙爷,这是家师历尽心血,收集各种珍贵药材炼制的丹药,天下只此一枚,对‘缠绵’之毒,或许有效。澈学艺不精,无法解龙爷之危,实是汗颜,一点心意,还望龙爷笑纳。”
龙峻微微一怔,似是有点意料不到,慢慢站起身来接过,略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对羊脂玉竹节捧在手里递了过去,低声道:“多谢邹公子馈赠,我身无长物,只有这对小玩意还值几个钱。”
他顿了顿,柔声笑道:“竹有节,是君子。适才听黄兄说,邹公子要成亲了,这对竹节,就权作谢礼跟贺礼吧。”
于铮初闻噩耗,尚未醒过神来,见两人忽然迎来送往,瞧上去情真意切,直看得一头雾水,心里一片迷茫,只觉龙峻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他适才回礼的言行举止,让自己份外地陌生。
邹澈略带动容地接过,一时说不出话,龙峻已知结果,便再不愿久留,抱拳一笑告辞:“龙某还有要事,先行一步。”
邹澈一愣,忙温言挽留:“龙爷何不等中泠泉水到了,品一品澈的茶艺再走?”黄远山也在一旁强笑着留客。
龙峻往后堂瞥了一眼,笑道:“泉水早就到了,只是有我们这些外人在,她不敢出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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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又开始慢慢飘落下来,邹澈送走了龙峻一行人,负手站在院门前远眺,面色沉沉,眼底含霜,和适才待客之时简直判若两人。
踏雪声轻响,有人从屋里走出,穿过前院来到他身后,一把竹骨伞在头上撑起,替他挡了落雪。
邹澈眨一眨眼,转过身,微笑道:“玉儿,辛苦你了。”打伞之人,却是李玉。
李玉望着前方,马车远去,早已看不见踪影,她想了想,轻声说道:“龙七眼睛很毒的,你自己小心些。”
邹澈一哂:“不过是个将死之人,我有什么好怕。”
李玉眼睫轻颤,幽幽地问:“他的毒,真的解不了?”也不知怎的,语音似乎略带伤感。
邹澈闻言微一皱眉,心中有些不快,沉声问道:“玉儿,龙七是谁?为何你那恩人出千两黄金取他人头?”
李玉垂下眼帘:“有些事,你不知道反而好些。”
“我看他举手投足带着官气,可是朝廷中人?”邹澈看着手中的那对竹节,羊脂白玉温润柔和,光华内敛,显见不是凡品,“而且,这对羊脂玉,分明是御赐之物。”
李玉不答,抬眼看他良久,低声问:“你给他什么药?”
邹澈将竹节收起,淡淡一笑:“观音泪。”
李玉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惧意,拿伞的手指捏得发白,勉强笑道:“这么好的东西,怎么随随便便就送人,你也不怕亏本?”
“那东西留在我身边也没用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邹澈拂了拂飘到身上的雪花,举手轻轻抬起李玉的下颌,看着她的眼,面带温和微笑仔细叮嘱:“玉儿,别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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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别院,黄远山一脸黯然,满怀歉意地和龙少钦一起告辞,于铮将求医经过告诉叶信后,便一头钻进房里不出来。叶信得知结果,在客厅里呆坐不动,抬头茫然看着龙峻,脸色苍白。龙峻展颜对叶信笑笑,也不说话,只走上前轻拍了拍他的肩,自回房休息。
雪,越发下地大了。
等天色暗下来,叶信才慢慢起身回到房中,看到桌上的酒瓶一愣,忆起这是昨天晚上,龙峻指使于铮冒着大雪,跑到酒楼买来的三白酒。当时于铮那张黝黑俊脸冻得发白,话都讲不利索,让自己憋笑憋得辛苦。不过才短短一日,此时心境和昨晚居然已是地下天上。
他想了想,提起酒瓶踱到龙峻房前,却见房门大开。龙峻坐在桌旁,手里把玩着邹澈给的那个瓷瓶,目光悠远,看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出神,竟似浑然不觉夜寒袭人。
叶信举手敲了敲门框,抬脚进屋,来到桌边,将酒瓶轻轻放到桌上,坐下温言问道:“可要喝酒?我陪你。”
“你酒量太差。”龙峻抬眼看他,笑着摇头,“我明天还有正事。”
说到酒量,叶信一笑,想起了诏狱里的对饮:“那次在诏狱,你可把我骗惨了。”
龙峻忆起前事,也不由莞尔:“于捕头呢?”
“找鲥鱼和刀鱼去了。”
“我不过是说句玩笑,他居然当真?”
叶信看他若无其事地浅笑,心里只觉堵得慌,忙深吸一口气,道:“听小于说,你还有十天时间,不如让他用特勒骠带你去‘星宿海’,那马脚程快……”
龙峻低声打断:“我还有事要做。”
叶信急道:“什么事能比性命重要!”
“很多事都比性命重要。”
“你真是无药可救!”话一出口,叶信暗自后悔,轻抬手打在自己嘴上。
龙峻浑不在意地笑:“叶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
叶信嘴唇微微发抖,眼圈微红,一时说不出话,房中顿时静了下来。良久,叶信方才轻声道:“小于说,你不喜欢那位邹公子。”
“他倒不笨。”
“为什么?”叶信好奇,“听说那位邹公子举止大方,待人也很亲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邹公子既和黄大侠是好朋友,人品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黄远山是真君子。”龙峻淡淡一笑,目光却冰冷,“君子可欺之以方!”
“你是说邹公子不是君子?”
龙峻微眯了眼:“邹澈身上,有和我一样的味道。”
什么是一样的味道?人身上难道还能有味道可以辨别?叶信听不明白,龙峻却也不再解释。又沉默了一会儿,见龙峻不停地转着那个瓷瓶,叶信忍不住问:“你不吃这药?”
“我疑心病重。”
“可是,那邹公子说了,或许有效。”
“或许而已。”龙峻停了手,将瓷瓶放进叶犀照绣给他的荷包里,看着叶信笑得淡然,“若不抱希望,便不会失望。”